花園廟的傳說
張威
亳縣的花園廟村位于豫皖兩省的交通要道上,因有一座廟而得名。廟院的入口處是一座古樸的山門,磚木結構,門楣上刻有精美的花紋與題有匾額,“花園廟”三個字古樸蒼勁,透露出歲月的沉淀。山門兩側立有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守護著廟院的安寧。廟院周邊種植著郁郁蔥蔥的松樹、柏樹,這些樹木高大挺拔,枝繁葉茂,有的樹齡可達數百年,它們見證了廟院滄桑的歷史變遷。在廟院附近有一條小溪,溪水潺潺,清澈見底,為廟院增添了一份靈動之美??墒亲詮?938年5月日軍進犯亳縣后,花園廟就成了日偽軍的據點。
1939年冬天某日,花園廟據點內。
大殿里的佛像早被砸得稀爛,斷手斷腳的泥塑堆在墻角,積著厚厚的灰。本該懸經幡的房梁上,如今掛著銹跡斑斑的鐵鏈,鐵鏈末端鎖著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
“說不說?”
劉德山手握著皮鞭,鞭鞭生風,被吊著年輕人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哭號。他腳邊的青磚縫里滲著殷紅的血水,順著磚縫蜿蜒成小溪,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和佛堂特有的霉味。
被吊在梁上的陳子良垂著頭,鮮血糊住了眼睛。他感覺自己的骨頭像被拆開又胡亂拼起來一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疼痛。審訊室里的偽軍們都低著頭——他們知道,這年輕人恐怕活不過今晚了。
劉德山的鞭子又揚了起來,廟外凜冽的寒風從墻縫里鉆過來發(fā)出嗖嗖的聲響。可就在劉德山的鞭梢即將甩觸到年輕人身上時,陳子良忽然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我是……黃水窩的……”
鞭子停在半空。劉德山瞇起了小眼睛,像打量獵物似的湊近年輕人:“啥呀?黃水窩?哪個黃水窩?”
“村西頭……陳家公……是我表舅?!?/span>
陳子良的聲音氣若游絲,斷斷續(xù)續(xù),此時卻像一顆炸雷在劉德山腦子里炸開。他像觸電似的猛地松開手,沾血的鞭子“啪”地掉在地上。
陳家公是劉德山嫡親的三叔,那個在他十二歲那年,把從家里偷跑出去摸魚的他揪回來痛打了半宿的老人,劉德山至今回想起來仍心有余悸。
一個月前,豫皖邊區(qū)的土路上,陳子良正跟著王蔭林學推車,正在接受交通任務的訓練。
一天早飯后,陳子良推的獨輪車吱呀作響,幾麻袋的大蒜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陳子良穿著打補丁的破棉襖,臉上抹著灰,活像個剛從地里爬出來的泥猴,可沒人知道,這個“泥猴”剛從延安抗大畢業(yè),懷里揣著日軍即將發(fā)動大規(guī)模掃蕩的絕密情報,要穿過封鎖線送給危機四伏的新四軍游擊支隊——情報用油紙裹著,藏在一顆掏空的蒜頭里。
“記住,少說話,多看,咱倆要保持安全距離。”老交通王蔭林把車把往他手里塞,“過卡子的時候遞兩頭蒜,就說自家種的?!?/span>
前幾道關卡有驚無險。王蔭林總能用幾句鄉(xiāng)音和幾頭蒜打發(fā)哨兵,19歲的陳子良默契地配合著,一路上低著頭,模仿著莊稼人的局促前行。可是越靠近亳縣,空氣里的火藥味就越濃。
“前面是花園廟?!蓖跏a林忽然停下車,聲音壓得極低:“那地方的特務隊長叫劉德山,本地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不要驚慌,依計而行。”
陳子良畢竟是第一次執(zhí)行諜報任務,雖然自有信心但畢竟有些忐忑。他攥緊了車把盡量沉穩(wěn)地往前推。他聽首長交代過花園廟——這是日軍釘在豫皖邊區(qū)上的一顆釘子,把守森嚴,如同鬼門關?;钊诉M去,能囫圇出來的沒幾個。可是軍情緊急,事關渦北新四軍游擊隊的安危,再難也要闖過去。
劉德山靠在關卡右邊威嚴地站著,軍靴上沾著泥,嘴角叼著哈德門煙。他的目光像一掛銳利的鉤子,在人流里掃來掃去。
當陳子良推著車靠近時,那目光突然定住了。
“站??!”劉德山吐掉即將燒著手指的煙頭,繞著陳子良走了一圈,伸手捏了捏陳子良的手陰陽怪氣地說:“做買賣的?我看不像。你這手,細皮嫩肉的,哪像干農活的?”
陳子良的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他越想裝鎮(zhèn)定,眼神就越躲閃。王蔭林趕緊遞上蒜,賠著笑說:“長官,自家地里種的,您嘗嘗?”
“滾開!”劉德山一把推開他,眼睛還死死地盯著陳子良,“搜!”
偽軍的刺刀在麻袋里亂戳,瑣碎的蒜皮在車子上亂飛。突然,一個偽軍舉起顆蒜頭,在手里掂了掂——那蒜頭比別的輕了半截。
劉德山奪過蒜頭,手指一捏,蒜頭裂開,露出里面油紙的一角。他臉色驟變,朝陳子良抬了抬下巴:“把他帶走!”
王蔭林的手死死攥著車把,不肯松手。他看著陳子良被反剪雙手拖進據點,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的一瞬間,都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文件必須送出去。這時過關卡的人群中一陣慌亂,王蔭林趁著慌亂遞給一個偽軍一塊銀元后匆匆離開。
花園廟的審訊室里刑具在燭光下泛著陰冷光芒。那顆被掏空的蒜頭被摔在桌上,又滾落在桌子下,油紙裂開一道小小的縫隙。
“說!在哪干的?到哪里去?”劉德山的鞭子劈頭蓋臉落下。
陳子良咬緊牙關,鮮血從嘴角滲出來:“長官……我真是賣蒜的……”
劉德山的鞭子越打越狠,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栽在這里時,腦子里突然閃過組織交代的應急預案——每個偽裝身份,都有一套完整到祖宗三代的背景故事。
“我是……黃水窩村的……”
劉德山的鞭子停了。他蹲下身,盯著陳子良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掩著的眼睛:“村西頭陳家公?你認識他?”
“表舅……”陳子良的聲音發(fā)顫,有氣無力地說,“民國十二年……村里打井……淹死的是劉三……那天德山哥你還在井邊撒尿,說要嚇走水鬼……”
“德山哥”三個字像一枚尖針一樣,扎得劉德山渾身一震。
那是他十二歲時的荒唐事,只有他和幾個發(fā)小才知道。
劉德山猛地站起身,揮手讓所有人出去。審訊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燭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審訊室里寂靜得令人恐懼。
“我不管你是誰?!眲⒌律浇忾_陳子良的繩子,聲音壓得極低:“今天看在我老三叔的面子上放你走。出去之后,就當我們從沒見過?!标愖恿歼@時順勢倒地,順手撿起蒜頭撓撓頭,把蒜頭塞進了棉襖的爛衣領里。
陳子良拖著滿身帶血的傷痕,一瘸一拐地走出花園廟據點。寒風吹在他裂開的皮肉上,疼得鉆心,可他一步也不敢回頭。他忍著傷痛隨著行人趕往縣城,在西關一個路邊的茶館里得到一位好心的老奶奶的幫助,老奶奶為他清洗了傷口,并進行了簡單的包扎。臨別時老奶奶告訴他:“孩子啊,走胡同,繞小路,小心尾巴!”出了茶館不遠,陳子良在一戶農家的墻角處發(fā)現(xiàn)了王蔭林留下的記號,于是他就沿著標記往前走。
第二天中午,亳縣北關的土路上,王蔭林心里盤算了無數遍,要盡快找到游擊隊,設法營救陳子良。他突然看見一個踉蹌的身影,手里的推車“哐當”一聲側翻在地上。
“子良!”
王蔭林沖過去,一拳輕捶在他肩上,心痛而又憤怒的眼淚掉了下來。
兩天后,那份用油紙裹著的情報,終于送到了新四軍游擊隊的首長手中。憑借情報,部隊成功跳出日軍包圍圈,不久后游擊隊進行反攻,一舉端掉了花園廟據點。
當時只是沒人知道,據點被攻破前,劉德山神秘地失蹤了。
數年后,在花園廟旁有一座長滿了荒草的孤墳,傳說是劉德山的。劉德山出逃后被游擊隊俘獲,加入了游擊隊,在一次偷襲日軍軍營時立了大功,同時身負重傷。也有人說劉德山逃回家后被三叔公痛打一頓后參加了抗日民團,在一次與日軍作戰(zhàn)中負傷殘廢了,淪為了乞丐。最后餓死在花園廟,被人草草地埋了,凡此種種,莫衷一是。
1951年秋,已是地方領導的陳子良特意回到了花園廟,佇立了良久,并為這座孤墳清理了雜草,點了紙錢,灑了酒……
張威,河南省太康縣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省優(yōu)秀教師,省骨干教師。處女作《一條毛巾》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獎。在《散文選刊》《文藝生活》《中原文學》《神州文學》《江河文學》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百余篇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