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計劃4期#

一、粥熟時分
“粥熟香隨曉色浮,閑翻書卷伴茶甌。晚霞鋪案意悠悠。”
清晨六點,廚房里傳來母親熬粥的細微聲響。米與水在陶鍋中低語,香氣如霧,慢悠悠地從門縫滲出,爬上樓梯,輕輕推開我的房門。這香氣是有形狀的——它像一只溫柔的手,先撫過書架上蒙塵的詩集,又碰了碰窗臺上前夜未合攏的筆記本,最后停在枕邊,輕聲說:該醒了,晨光正好。
我閉著眼睛感受這一切,忽然想起《浣溪沙》里“粥熟香隨曉色浮”的畫面。原來詞人捕捉的并非某個特殊時刻,而是千百年來中國廚房里最尋常的清晨——米粒在慢火中綻放,晨光在窗欞上挪移,時間被拉得又細又長,長得足夠容下一整個朝代的安寧。
少年時總嫌這樣的早晨太慢。急著去趕公交,急著背完單詞,急著長大,急著奔赴那個叫做“遠方”的地方。粥是囫圇吞下的,晨光是視而不見的,母親在灶前的背影,成了背景里模糊的靜物。那時候以為,“珍惜”是要等到什么特別時刻才需要啟動的情感,卻不知它像這粥香,正從每個平凡的縫隙里悄然而逝。

二、認真的光暈
“情緒漸沉如靜水,日常細品即清歡。”
這份“清歡”,我第一次真切體會,是在外公的書房里。
老同事家的外公晚年目力衰退,卻堅持每日練字。晨起研墨,一硯清水要磨上半個小時。老同事會不耐煩:“用墨汁多快呀。”外公搖頭:“快了,就少了味道。”他枯瘦的手握著我,引我在宣紙上寫一個“慢”字。墨在紙上洇開的速度,竟然和心跳同步——原來毛筆是這樣呼吸的,原來每個筆畫都要等,等墨吃進紙里,等手腕的顫抖平息,等心意追上筆尖。
那個下午,書房里只有三種聲音:墨條與硯臺的摩擦聲,毛筆舔墨的沙沙聲,還有窗外老槐樹上麻雀的啾鳴。當我參與進來,終于寫完那個歪歪扭扭的“慢”字,外公笑了,指著說:“你看,這個字在紙上站住了。”我忽然明白,他說的“站住”,不是墨跡干涸,而是時間在這一筆一畫里找到了形狀。
外公過世后,老同事繼承了他的硯臺。每次研墨時,香氣浮起,都像那個下午重新回來。他開始理解為什么古人說“墨香”——那不是嗅覺意義上的香,是時間沉淀后的氣味,是專注賦予普通事物的光暈。就像早晨那鍋粥,之所以香,是因為母親守在灶前四十分鐘,用木勺同一方向緩緩攪動了一千二百次。每一個普通的事物,當有人為它付出“認真”,都會散發出肉眼看不見的溫柔光暈。

三、黃昏鋪案如詩
黃昏,是一天中最容易“浪費”的時光。
夕陽把書房西墻染成蜜色時,我總停下手頭的事,看那光如何一寸寸移動。先是爬上書脊,給《詩經》鍍金邊;又漫過筆架,讓每一支筆都拖出長長的影子;最后“鋪案”——真的像《浣溪沙》里寫的“晚霞鋪案”,整張書案成了晚霞的河床,墨水瓶是礁石,鎮紙是汀洲。
小時候讀古詩,總羨慕詩人能看見“落霞與孤鶩齊飛”,覺得那樣的景致才值得書寫。如今卻覺得,霞光鋪滿書案的尋常黃昏,才更貼近生命的質地。這光不驚心動魄,不催人作詩,它只是安靜地來,安靜地走,像一位老友,每日準時來訪,陪你坐一會兒,不說話,卻什么都說了。
記得那年秋天,五歲的侄孫女來家里小住。那個黃昏,她忽然跑進書房,指著滿桌霞光說:“爺爺,快看!桌子在吃糖!”我愣了:“什么糖?”她認真地指著橙色光斑:“夕陽糖呀,桌子在慢慢吃,你看這邊已經吃完了,那邊還在吃呢。”
童言如鐘,敲醒夢中人。原來在孩子的眼里,萬物皆有靈——桌子會“吃”光,風會“偷走”落葉,雨是天空在“哭完了笑”。我們所謂的“普通”,只是因為我們關閉了感受的觸角。當我們說“日常細品即清歡”,品的不只是物的形態,更是重新睜開那雙發現奇跡的眼睛。

四、朝朝暮暮的修行
“朝朝暮暮自安然”——這七個字,如今讀來,字字千鈞。
我們生活在加速度的時代。信息以毫秒計,成功要趁早,連休息都要“高效”。社交媒體上,人們展示著精心剪輯的生活:旅行、盛宴、成就。看得多了,漸漸生出錯覺,仿佛平凡的日子是某種失敗,日常的重復是需要逃離的牢籠。
直到那個雨夜。加班到十點,地鐵上空蕩蕩,我看見對面坐著一對環衛工夫婦。兩人共用一個耳機聽戲,老伯伯隨著哼唱輕輕拍腿,阿姨靠著他肩膀打盹。他們身旁放著反光背心和大掃帚,褲腿上還有泥點。可他們的神情,是我在那個精英云集的寫字樓里,極少見到的安然。
那一刻,《浮生六記》里沈復的話浮現心頭:“布衣菜飯,可樂終身。”原來古人早就參透——快樂不在于擁有什么,而在于如何感受所擁有的。那對環衛工夫婦擁有的不多,但他們共享的耳機、依偎的體溫、一天勞作后的休憩,都被他們全心全意地擁有著。這種“擁有”,是一種深度的、完整的在場。
我開始實踐一種“日常修行”。早晨等水燒開時,不看手機,看水汽如何從壺嘴升起,如何在晨光中畫出透明的螺旋。傍晚散步,專門走那條落葉最多的路,聽腳下沙沙作響,像大地在對我一個人說話。甚至洗碗時,也感受溫水如何沖走油膩,如何讓碗碟恢復光亮——原來“潔凈”是這樣具體的過程。

五、萬物靜觀皆自得
當心回歸簡單、自然,就會在每一個尋常的早晨、夜晚、日常里遇見幸福的滋養,安然的淡定。
粥在鍋里咕嘟,那香郁是福;秋風起了,細小如米粒的桂花簌簌落下,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金黃,那風來花落時福,是自然滋潤的輪回起落。我不再糾葛掃干凈它們,就讓這一地的香這樣待著吧,留一份天地人和諧的曼妙,多好。
慢下來的從來不是時間——時間永遠勻速流淌,不急不緩。慢下來的,是我們終于學會珍惜的心情。珍惜到愿意為一朵花開駐足,為一句詩沉吟,為一個人守候。珍惜到明白,生命最深的歡喜,不在驚濤駭浪的傳奇里,而在細水長流的認真中。
程顥有詩云:“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當我終于學會靜觀——觀粥香浮起,觀霞光鋪案,觀桂花落地無聲——才真正懂得什么叫“自得”。那不是得到什么外在之物,而是內在與萬物達成了溫柔的共鳴。

天色完全亮了。我轉身回屋,粥香更濃了。舀起一碗,熱氣蒸騰中,看家人回頭微笑,晨光為她鍍上毛茸茸的金邊,福到啦。
這尋常的一幕,暖了。忽然覺得,足夠寫成一首詩活一闋詞。不必華麗,心安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