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樓頭月，一縷香魂繞彭城
2025-12-13 23:44來源：長安九影記
彭城的月色，總帶著幾分清寒的詩意。晚風掠過云龍湖畔的柳絲，拂過燕子樓的雕花木窗，窗內的銅爐里，沉香早已燃盡，只余下一縷似有若無的余煙，纏繞著千年的寂寞，在歲月里低回。
千年前的某個月夜，也曾有這樣一輪明月，懸在燕子樓的飛檐之上。樓頭憑欄而立的女子，身著素色羅裙，眉目間凝著化不開的愁緒。她叫關盼盼，是晚唐名動江淮的歌伎，也是武寧軍節度使張愔的紅顏知己。
彼時的燕子樓，是彭城最負盛名的風雅地。雕梁畫棟，曲徑通幽，廊下的紫藤蘿開得肆意，將整座樓籠罩在一片淡紫色的氤氳里。張愔是愛才之人，他慕盼盼的才情，憐她的身世，將她從風塵中贖出，安置在這燕子樓中。從此，這里便成了他們的世外桃源。
盼盼的美，不是艷俗的嬌媚，而是清雅的風骨。她擅歌舞，一曲《霓裳羽衣舞》跳得婉轉靈動，宛如月宮仙子下凡；她工詩文，提筆寫下的字句，清麗脫俗，帶著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每當賓客滿座，盼盼便輕移蓮步，舞袖翩躚，或展卷揮毫，吟詩作賦，引得滿堂喝彩。
張愔待她，亦是萬般珍重。他從不將她視作尋常的侍妾，而是當作靈魂相契的知己。他們一同在春日里賞柳，夏日里觀荷，秋日里品菊，冬日里踏雪。燕子樓的每一寸磚瓦，都刻滿了他們的歡聲笑語；每一縷清風，都拂過他們的溫柔繾綣。
那時的盼盼，眉眼間總是含著笑意。她以為，這樣的時光，會像燕子樓外的流水，綿長不絕。她以為，她與張愔的情意，能抵得過歲月的風霜，守得住流年的安穩。
可命運的棋局，從來都由不得人。
元和元年，張愔奉命入朝，卻不幸病逝于洛陽。噩耗傳來時，盼盼正在燕子樓的窗前，臨摹一幅《寒江獨釣圖》。筆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朵墨色的花，像極了她驟然破碎的心。
她的天，塌了。
那些曾經的山盟海誓，那些過往的朝夕相伴，都隨著張愔的離去，化作了一場遙不可及的夢。賓客散盡，燕子樓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個人，守著滿院的寂寞，與月光相伴。
張愔的家人勸她改嫁，說她正值韶華，不必守著一座空樓，蹉跎余生。可盼盼只是搖了搖頭，她望著窗外那輪明月，輕聲說：“妾非不能嫁，實不忍負尚書耳。”
從此，她閉門謝客，在燕子樓中，開始了長達十余年的守節生涯。她遣散了樓中的侍女，只留一盞孤燈，伴她度過漫漫長夜。她不再梳妝，不再歌舞，每日里，只是對著張愔的畫像，焚香禱告，垂淚憑吊。
春日里，廊下的紫藤蘿依舊盛開，可再也無人與她共賞這滿架繁花；秋夜里，窗外的梧桐葉簌簌飄落，可再也無人為她披一件御寒的衣裳。她將對張愔的思念，盡數寫進詩里，那些詩句，帶著淚的咸味，帶著心的破碎，讀來讓人肝腸寸斷。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她的詩，漸漸傳出了燕子樓，傳遍了江淮大地。人們嘆她的癡情，憐她的孤苦，稱她為“千古第一烈女”。可沒有人知道，在那些無人問津的深夜，她是怎樣靠著回憶，熬過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夜；沒有人知道，她望著那幅冰冷的畫像時，心中藏著怎樣的絕望與悲涼。
時光荏苒，十年光陰彈指而過。盼盼的青絲，漸漸染上了霜雪；她的容顏，也在歲月的侵蝕下，漸漸憔悴。可她對張愔的情意，卻從未有過半分消減。
后來，大詩人白居易聽聞了她的故事，寫下三首《燕子樓詩》，寄給了盼盼。詩中贊她“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字里行間，卻隱隱帶著幾分“何不殉情”的規勸。
盼盼讀罷，心如刀絞。她何嘗沒有想過隨張愔而去？可她怕，怕自己這一死，會被人誤解為殉葬，辱沒了張愔的聲名；她更怕，怕這燕子樓從此荒廢，再也無人記得，曾經有過那樣一段深情。
可白居易的詩，像一把重錘，敲碎了她最后的堅持。她望著窗外的明月，凄然一笑，提筆寫下和詩三首，字字泣血：“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擲筆于地，從此不飲不食。
十日后，這位癡情的女子，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溘然長逝于燕子樓中。臨終前，她望著張愔的畫像，唇邊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仿佛是終于可以奔赴那場跨越生死的相會。
她死時，窗外的月光，正凄清地灑在燕子樓的欄桿上，像一層薄薄的霜。
盼盼走了，可她的故事，卻沒有隨她一同離去。燕子樓因她而聞名天下，成為了千百年來，人們憑吊癡情的圣地。無數文人墨客慕名而來，登樓賦詩，緬懷這位用一生詮釋愛情的女子。
白居易得知她的死訊后，懊悔不已。他沒想到，自己的幾句詩，竟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提筆寫下《感故張仆射諸妓》，字里行間滿是愧疚與惋惜。
千百年后，彭城的月色依舊，燕子樓幾經修葺，依然矗立在云龍湖畔。當游人踏著月色，登上這座千年古樓，憑欄遠眺時，仿佛還能看見那個身著素裙的女子，正站在樓頭，望著遠方，眉目間凝著化不開的愁緒。
她是關盼盼，是燕子樓頭的一縷香魂。
她用十余年的孤寂，守住了一份至死不渝的深情；她用一生的堅守，在歷史的長河里，寫下了一段關于愛與忠貞的傳奇。
晚風再次掠過柳絲，拂過雕花的木窗。燕子樓內，仿佛又響起了輕柔的嘆息，那是香魂不散，是深情不滅，是千百年后，依然讓人動容的，一場關于愛與堅守的訴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