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秋意,總比別處來得更纏綿些。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被秋雨洇得發亮,路旁的桂樹落了滿地碎金,混著泥土的潮氣,釀出幾分甜膩的悵惘。
暮色四合時,平康坊的深處,隱約傳來琵琶聲。那琴聲清泠如碎玉,又帶著幾分斬不斷的繾綣,順著穿堂風飄出去,繞過高高的粉墻,漫過朱漆的門扉,惹得路過的行人,忍不住駐足回望。
門內,沉香裊裊。
一個身著素色羅裙的女子,正斜倚在窗前。她指尖輕攏慢捻,琵琶弦上便淌出萬般心緒。她叫步非煙,是晚唐洛陽城里,最負盛名的才女。
世人皆知,步非煙貌美,更擅詩文。她的眉眼,是江南的煙雨暈染出來的,帶著幾分朦朧的柔;她的筆鋒,卻藏著凌云的氣,字字句句,都透著不輸男兒的風骨。只是,這般玲瓏剔透的女子,偏偏生在了一個重門第、輕才情的年代,被父母許給了河南府功曹參軍武公業。
武公業是個赳赳武夫,一身的戎馬氣,不解風月,更不懂詩文。他愛步非煙的美貌,將她養在金屋之中,卻從未真正看過她眼底的落寞。他以為,綾羅綢緞、珍饈美饌,便是給她最好的歸宿;卻不知,她的心,是囚不住的云,是鎖不住的月,是要在墨香里舒展,在琴瑟里徜徉的。
于是,寂寞便成了這深宅大院里,最尋常的光景。
步非煙常常獨坐窗前,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她提筆寫詩,寫“脈脈花疏天淡,云來去、數枝雪”,寫盡了閨中女子的幽思;她撫琴弄弦,彈《高山流水》,盼著能有一個懂她的知音。
這份期盼,終于在一個春日,有了回音。
那日,她正臨窗刺繡,忽聞墻外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笛聲清越,帶著幾分灑脫,幾分深情,與她心底的韻律,隱隱相合。她忍不住推開窗,向外望去——墻的那一頭,立著一個青衫少年,手持玉笛,眉目清朗。
那是鄰居的公子,趙象。
趙象久聞步非煙的才名,那日偶然路過,見窗內佳人臨窗,便忍不住吹起了笛。四目相對的剎那,仿佛有一道驚雷,劈開了彼此心底的沉寂。此后,他們便借著詩詞傳情,隔著一道粉墻,訴盡相思。
趙象的詩,寫得纏綿悱惻:“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步非煙的和詩,寫得大膽熱烈:“相思只恨難相見,相見還愁卻別君。愿得化為松上鶴,一雙飛去入行云。”
紙箋上的墨痕,暈染著兩顆年輕的心。他們不敢逾矩,只能在詩詞里相會,在笛聲與琴聲的和鳴里,編織著一個關于愛情的幻夢。
只是,紙終究包不住火。
這段隱秘的情愫,還是被武公業察覺了。一個武夫的怒火,是雷霆萬鈞的。他將步非煙鎖在房中,逼問她與趙象的私情。步非煙沒有哭,也沒有求饒。她抬著頭,望著窗外的那片天,眼底是決絕的光。
她愛過,痛過,也絢爛過。于她而言,與其在無愛的婚姻里,做一個籠中的金絲雀,不如燃盡自己,換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
武公業的鞭子,一下下落在她的身上。皮肉之苦,她咬著牙,一聲不吭。她想起趙象的笛聲,想起那些傳情的詩箋,想起那個春日里,四目相對的心動。唇邊,竟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
血,染紅了她的素色羅裙,像極了暮春時節,落了滿地的桃花。
她終究是沒能熬過那場酷刑。彌留之際,她仿佛又聽見了那聲笛響,清越悠揚,穿過重重宮墻,落在她的耳畔。她輕輕闔上眼,嘴角的笑意,還未散去。
步非煙死了,死在那個秋意漸濃的日子。她的死,像一縷輕煙,消散在洛陽城的上空,卻在晚唐的文壇里,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趙象得知她的死訊后,悲痛欲絕。他逃離了洛陽城,從此浪跡天涯,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傷心地。有人說,他后來隱居在深山里,每日都會吹起那支玉笛,笛聲里,滿是相思。
世人都說,步非煙的愛,太過癡狂,太過決絕。可他們不知道,在那個女子命運無從自主的年代,她的癡狂,是對命運的反抗;她的決絕,是對愛情的堅守。她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什么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多年后,平康坊的那座宅院,早已換了主人。新的庭院里,依舊種著桂樹,依舊有琵琶聲響起,卻再也沒有一個叫步非煙的女子,能將琴聲彈得那般清泠,那般纏綿。
只有沉香的余燼,還在歲月里飄散。
像是她的魂,從未走遠。
像是在告訴后來的人,晚唐的風里,曾有過這樣一個女子,她不懼世俗,不畏強權,為了一場愛戀,燃盡了自己的一生。
她是一縷煙,一縷從晚唐的沉香屑里,飄出來的煙魂。
輕輕的,淡淡的,卻永遠留在了歷史的扉頁上,留在了那些關于愛與勇氣的傳說里。
長安的秋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青石板路上,有人撐著油紙傘走過,腳步輕輕。恍惚間,仿佛又聽見了那聲琵琶,清泠如碎玉,繾綣如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