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為墨,荔鄉成詩
林坤源
當鏡頭對準柏橋村那棵唐朝種下的荔枝樹時,我忽然笑了——取景框里斑駁的樹皮,竟與三年前散文中"龍鱗皴裂藏歲月"的句子完美疊印。這奇妙的重合,讓我明白從文字到影像的轉身,從來不是對故土的背叛,而是換一種更立體的方言,繼續與茂名山河對話。
文字曾是我唯一的行囊。在《荔鄉筆記》里,我用筆墨給每一片風物都刻下了精神的紋路:寫鑒江,便寫它如何將冼夫人的"好心"釀成江水,潤澤千年;寫籺香,便寫糯米與艾草怎樣在阿婆指間纏綿,揉進鄉愁的經緯。那些躲在歲月褶皺里的細節——荔枝蜜滴落的節奏、漁舟唱晚的韻腳、年例祭祀時香火升騰的弧度,都在我筆下獲得了詩意的豁免權。文字最迷人處,在于它可以"虛寫",一句"月光被荔葉篩成碎銀",便能讓讀者在想象中完成審美的再創造。這種留白的藝術,讓茂名風物在紙上擁有了呼吸的縫隙,也讓我在文字的世界里,獨享與故土對話的靜謐。
然而當相機成為新的器官,我才發現真實自有千鈞之力。去年盛夏拍攝《豐收謠》,計劃捕捉荔農摘果的歡欣,卻撞上一場不講理的暴雨。若是在文中,我大可潑墨"雨催荔熟,紅染青山",將狼狽提煉成寫意。可鏡頭前,雨水砸在焦裕祿式的草帽上迸成水霧,阿伯用蓑衣裹住竹筐里剛摘的妃子笑,雨水混著汗水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奔流——這些毫無詩意的畫面,反而比任何華美修辭都更戳人心。我狼狽地蹲在泥水里,相機用保鮮膜裹著,雨水順著睫毛滴入眼中,那一刻忽然懂得:影像的殘酷在于它無法修飾,卻也因這份誠實而擁有了文字的"虛寫"無法抵達的體溫。
這場意外的暴雨,讓我開始思考兩種表達的和解之道。拍攝籺的制作時,微距鏡頭下阿婆掌紋里嵌著的米粉,正是文字中"溫度"一詞最好的注釋;為了定格"晚風穿林"的意境,我可以癡等三刻鐘,只為捕捉那束穿透荔葉的丁達爾光,讓文字里的朦朧有了具象的光影;在冼太廟,我用側光讓石碑上的歷代題記隆起如山川,那些風化的凹陷,比任何史料都更直觀地訴說著"丹心映日"的重量。最難忘去年冼太誕,我用長鏡頭將祭祀全景壓成一幅流動的《清明上河圖》,又以特寫定格一個小姑娘踮腳觸摸鑾駕鈴鐺的瞬間,她眸子里閃爍的好奇與敬畏,不正是我詩中"好心精神在童眸里續火"的具象呈現嗎?
而《鑒江晨曲》的創作,更讓我體會到文字與影像的共生之力。為了展現鑒江的時代變遷,我連續三周凌晨四點趕往江邊:用廣角鏡頭拍攝晨霧中新型養殖船的剪影,船身的LED燈與天邊魚肚白相映;再用長焦捕捉遠處老漁民劃著木船撒網的畫面,木槳攪動的漣漪與養殖船的航跡在水面交織。配文時,我沒有堆砌辭藻,只寫下:"一江晨霧,半是木槳搖碎的舊時光,半是引擎喚醒的新朝陽。"文字為影像錨定了情感內核,影像則讓文字有了可觸摸的質感,二者結合,讓鑒江的故事既有歷史的厚度,又有時代的溫度。
這場跨界之旅,終是讓茂名風物在時空里長成了立體的人。文字賦予影像以根系——當我拍下月夜荔林,配文"風過處,每片葉子都在背誦祖輩的家訓",畫面便不再是簡單的風景,而有了文化地層;影像則回報文字以翅膀——當讀者看到鑒江新老漁民對比的照片,那些關于"木船換成養殖箱"的敘述,才真正有了潮汐的咸腥與時代的觸感。上月我將《雙重視角里的茂名》專題上線,有離鄉二十年的游子留言:"終于明白,我懷念的不是荔枝,而是荔枝背后那套完整的人間語法。"這句留言,讓我深知這場跨界探索的意義所在。
從青燈黃卷到長槍短炮,我不過是用另一種方式,繼續做著故鄉的報幕員。文字讓茂名在時間里沉淀成琥珀,影像讓琥珀在光影中重新流動;文學是寫給心靈的密語,影像則是遞給世界的公函。當柏橋村的晨霧再次漫過我的取景器,我知道那些金斑不僅是光,更是文字與鏡頭合唱時,濺起的千年回響。我愿繼續做這場對話的翻譯者,讓荔鄉的甜、鑒江的潮、好心人的暖,在紙頁與銀屏之間自由穿行,最終長成一棵看得見風景、也讀得懂鄉愁的參天大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