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風景營造體系中,塔并非孤立的建筑實體,而是與自然山水、人文空間深度交融的景觀媒介。從江南園林的“塔影入園”到山川勝境的“塔映山河”,塔以其獨特的空間形態與文化意蘊,成為串聯自然之美與人文之韻的核心節點。正如蘇州園林“攬青山入懷,挾塔影入園”的造景智慧所示,塔與風景的互動,不僅塑造了獨特的視覺秩序,更承載了中國人“天人合一”的環境哲學。
一、塔:風景格局中的空間建構者
塔在傳統風景中的核心價值,首先體現在其對空間秩序的塑造能力。從城市到郊野,塔以垂直形態打破水平地貌的單調,成為界定景觀層次、引導視覺流線的“空間錨點”,這一作用在蘇州古城的景觀格局中尤為典型。
蘇州古城自宋代起便形成“高、中、低、下”四級空間輪廓:佛塔構成的“高輪廓線”居于頂端,以城墻、城樓為核心的“中輪廓線”為骨架,民居與園林組成的“低輪廓線”為基底,河路交織的城市基面為脈絡。其中,塔以絕對的高度優勢成為空間的“視覺統治者”——北寺塔高76米,歷經千年仍是古城北部的視覺中心;虎丘塔雖僅高47.7米,卻因屹立于虎丘山巔,成為城西乃至太湖沿岸的標志性景觀。據清代《姑蘇城圖》記載,古城北部54處園林中,近90%與北寺塔存在借景關系,從拙政園東部的“秫香館”到獅子林的“指柏軒”,登高遠眺時,北寺塔的身影總能穿透民居瓦舍,為園林空間注入“咫尺山林,多方勝景”的縱深感。
除了城市尺度的空間控制,塔在局部風景中的“焦點效應”同樣顯著。在傳統造景邏輯中,塔常被置于景觀軸線的端點或視線開闊處,通過“仰借”“遠借”等手法,將分散的自然與人文元素串聯成有機整體。如蘇州留園西部土山與東北部冠云樓的選址,便刻意避開近處建筑遮擋,使虎丘塔的輪廓恰好嵌入園林的西向視野——春日新綠簇擁塔身,秋日紅葉映襯塔檐,塔與山林、建筑形成“近景有園、中景有塔、遠景有山”的三重景觀層次,這種“以塔為眼”的布局,讓有限的園林空間延伸出無限的風景意境。
二、塔與景觀的雙向融合:自然與人文的共生
塔與風景的交融,絕非單方面的“塔入風景”,而是自然環境與人文建筑的相互成就。一方面,自然山水為塔提供了“借景”的基底;另一方面,塔的存在也為自然景觀賦予了人文溫度,二者共同構成“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風景畫卷。
在自然景觀的映襯中,塔的形態之美被發揮到極致。蘇州西郊的天平山、靈巖山等低山丘陵,海拔多在100-300米之間,與塔的高度形成巧妙的比例平衡——從城內園林遠眺,西山的輪廓線與北寺塔的檐角相互呼應,山的“曲線”與塔的“直線”構成視覺上的剛柔并濟。明代徐泰時在閶門所建“東園”中,“后樂堂”的樓閣設計便特意面向西山,登樓時“靈巖、天平諸山獻奇聳秀,北寺浮圖屹然其間”,山的蒼翠與塔的古樸交融,形成“山為塔之背景,塔為山之點睛”的絕佳景致。這種“塔山共生”的模式,在江南地區極為普遍:杭州六和塔臨錢塘江而建,江潮、遠山與塔身構成“潮來塔影動,潮去塔勢雄”的動態景觀;鎮江金山寺塔立于金山之巔,塔影倒映于金山湖,“塔在水中立,水在塔下流”的畫面,成為長江下游的經典風景意象。
而在人文景觀的語境中,塔則扮演著“文化符號”與“生活場景”的雙重角色。從歷史上看,蘇州“寺多則塔多”,全城曾有佛塔百余座,塔與寺廟、祠堂、民居共同構成“煙火氣”與“禪意”并存的人文風景。清代蔣垓在蘇州閶門內建“繡谷園”,其“西疇閣”的設計以“軒靡四啟”的開放形態,將北寺塔、城內萬瓦、僧寮農舍、城外村舍納入同一視野——塔不再是孤立的宗教建筑,而是串聯起“城、園、寺、村”的生活圖景。即便是私家園林中的塔景借景,也暗含著人文情懷的表達:滄浪亭以“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的對聯,將塔影、山光、月色融為一體,讓自然之景與文人的“閑情”“哲思”相互滲透,使塔景成為“情景交融”的載體。
三、塔景的時空動態之美:“四時之景”與歲月沉淀
傳統風景中的塔,并非靜止的“建筑標本”,而是隨時間流轉而變化的“活態景觀”。正如《園冶》中“應時而借”的造景理念所示,塔與四季、朝夕、氣候的互動,以及自身在歷史中的演變,共同賦予了風景“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塔景的“四時之變”,源于自然環境的周期性更替與塔的形態呼應。春日里,蘇州園林中“塔影穿柳”,北寺塔的青磚灰瓦與新抽的柳芽形成“素色與嫩綠”的對比;夏日傍晚,夕陽為虎丘塔鍍上金邊,塔影投射在園林的水面上,隨水波蕩漾成“碎金流動”的光影;秋日登高望塔,塔身與滿山紅葉相映,“塔似丹筆描天,葉如紅霞鋪地”;冬日雪后,塔檐覆蓋白雪,如“玉塔凌空”,與素白的天地構成極簡的水墨意境。除了四季,朝夕與氣候的變化更讓塔景呈現出多樣面貌:清晨薄霧中,塔的輪廓若隱若現,似“仙境浮屠”;夜晚燈火闌珊時,塔檐下的燈籠與城內萬家燈火呼應,塔成為“夜風景”中的溫暖地標;雨天里,塔的身影在雨簾中朦朧,與濕潤的石板路、滴水的芭蕉共同營造出“煙雨江南”的詩意。這些變化,正如蘇州園林中“附屬景象”對借景要素的烘托——塔是風景的“骨架”,而四季、朝夕、氣候則是賦予其“血肉”的靈韻,二者結合,讓塔景脫離了“建筑”的單一屬性,成為“可感、可賞、可憶”的生活場景。
而塔景的“歲月之痕”,則體現在塔與風景的歷史共生中。塔的存在本身就是“時間的見證者”,其形態的變遷、周圍環境的演變,都在為風景增添歷史的厚度。蘇州北寺塔始建于三國時期,歷經多次修繕,塔身的磚紋、檐角的銅鈴都刻著不同時代的印記;而圍繞塔形成的風景,也隨城市發展不斷變化——宋代時,塔周多農田林地,風景開闊疏朗;明清時期,園林與民居逐漸環繞塔體,塔成為“園中之景”;近現代以來,城市高樓興起,部分塔景被遮擋,但通過“控高保護”“視線通廊預留”等措施,北寺塔仍保持著與拙政園、獅子林等園林的借景關系。這種“塔與風景共成長”的歷程,讓每一處塔景都承載著地域的記憶:杭州雷峰塔的“倒掉與重建”,不僅是一座塔的興衰,更是西湖風景與市民情感的聯結;西安大雁塔從唐代的“孤塔臨渭水”到如今的“塔在城中,城以塔名”,見證了長安從古都到現代都市的變遷。塔的“永恒”與風景的“變遷”形成對比,卻又和諧共生,這正是傳統風景“以靜制動”“以古襯今”的智慧所在。
四、當代啟示:塔景營造的傳承與創新
在當代景觀設計與城市建設中,塔與風景的傳統共生智慧,為解決“千城一面”“景觀孤立”等問題提供了重要借鑒。如今,許多城市在新區建設中盲目追求高樓地標,忽視了傳統塔景對空間秩序的塑造作用;部分歷史文化名城雖保留了古塔,卻因周邊建筑無序遮擋、景觀軸線破壞,使塔失去了與環境的有機聯系。而傳統“塔與風景”的營造邏輯,恰恰為當代提供了兩大核心啟示:一是“以塔為核,織補風景”,二是“尊重歷史,活化利用”。
“以塔為核,織補風景”,強調在城市與景觀規劃中,將塔作為空間組織的核心節點,通過“視線通廊”“景觀軸線”等設計,讓塔與自然山水、人文建筑重新建立聯系。如蘇州在古城保護中,嚴格控制北寺塔周邊建筑高度,預留從拙政園、平江路到北寺塔的視線通道,確保“登園可賞塔,沿街可見塔”;同時,以塔為中心打造“塔景公園”,將塔、寺廟、傳統民居整合為“文化景觀片區”,讓塔從孤立的文物變成激活周邊空間的“引擎”。這種模式可推廣至更多城市:對于現存古塔,應通過規劃劃定“塔景保護區”,避免高層建筑遮擋;對于新建景觀中的塔(如仿古塔、文化塔),需結合場地自然特征,避免“復制粘貼”——在山地景觀中,塔可建于山脊,延續“塔為山之眼”的傳統;在濱水景觀中,塔可臨岸而建,再現“塔影映水”的意境。
“尊重歷史,活化利用”,則要求在塔景營造中兼顧“保護”與“活用”,讓塔景融入現代生活。傳統塔景的魅力,在于其與“人的活動”緊密相關——古人登塔望遠、憑塔抒懷,塔是“可參與”的風景。當代設計應延續這一理念:如杭州六和塔開設“登塔觀潮”體驗項目,讓游客在塔上感受“錢塘江大潮”與塔的呼應;蘇州虎丘塔周邊打造“塔影市集”,將傳統手作、民俗表演與塔景結合,讓塔成為“活態文化”的展示平臺。同時,還可借助現代技術賦能塔景:通過燈光秀再現塔的歷史變遷,利用AR技術讓游客在手機上“疊加”塔的古代景觀,使塔景既保留歷史底蘊,又具備現代吸引力。
從蘇州園林的“塔影入園”到全國范圍內的“塔與風景共生”,塔作為中國傳統風景的獨特元素,其價值早已超越建筑本身。它是自然與人文的“連接器”,是空間與時間的“錨點”,更是中國人對“環境之美”的深刻表達——不追求刻意的雕琢,而講究“順勢而為”;不執著于孤立的地標,而注重“整體和諧”。在當代景觀設計中,重拾“塔與風景”的營造智慧,不僅是對傳統的傳承,更是對“人與自然共生”這一永恒命題的回應:讓塔繼續“挾風景入畫”,讓風景因塔而更有底蘊,讓每一處塔景都成為“有溫度、有記憶、有詩意”的生活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