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夙愿（長篇小說連載）
第五十五章 寒夜驚雷
文/劉栓柱（河南）
臘月的豫東平原，平得能望穿天際。北風沒了遮攔，在南塢鄉的紅磚院墻上撒野，刮出的哨音尖得像錐子，刺得人耳尖發麻。窗欞上的塑料布被吹得鼓脹如帆，噗啦噗啦的聲響攪得人心慌，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狂風撕碎。
劉全興裹緊那件洗得發薄、肘部打著補丁的舊棉襖，剛從椅子上欠身，眼前猛地黑透——像被人兜頭罩了塊浸墨的黑布，天旋地轉間，連呼吸都跟著滯澀。
他死死撐住漆皮斑駁的辦公桌，指節掐進木頭紋路里，泛出青白的底色。桌上那本卷邊的臺歷，臘月十八那頁折得棱角分明，像一道刻在時光里的軍令狀——北塢村通路工程，說好這天要見雛形的，斷斷不能誤。
“劉主席，您臉白得跟霜打葦絮似的！”文書小趙推門帶進一股白毛風，鼻尖凍得通紅，“汪書記交代，今兒說啥也得去北塢盯進度，可這鬼天氣……”
“走。”劉全興從抽屜摸出鋁飯盒，里頭是妻子李秀玲蒸的玉米面窩頭，冷得硬邦邦。他就著搪瓷缸里半溫的開水，使勁往下咽，喉結滾動得像臺缺油的老舊轆轤，“年前路不通，開春化肥運不進，幾個自然村的麥壟就得荒一季。”
吉普車碾著凍硬的土坷垃上路了。路面坑洼不平，車子顛簸得像驚濤里的小舟。劉全興按住胃部——那里像揣了塊冰砣子，又沉又痛。這是三十四年扎根鄉野落下的病根：蹲田壟啃冷饃，三伏天鉆玉米地測墑情，數九寒天守河工……鐵打的身板也經不住這般熬煎。
副駕的汪遠扭過頭，眉頭擰成疙瘩：“老劉，衛生院那邊剛打來電話，說你的CT片子……有些情況。他們建議轉去市里復查。要不咱今天先拐過去？”
劉全興沉默了半晌。窗外田野覆著一層薄雪，麥苗在雪下蜷著身子。遠處北塢村的黑影趴在天地相接處，剛修了一半的路基在雪地里泛著土黃色，像平原黝黑皮膚上的一道新鮮傷口。
“看完片子，天就黑了。”他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北塢等不起。開春土地一化凍，要是還沒壓好路基，翻漿能陷下半掛車，一耽誤就是一季。”
“可你娘昨晚托人捎信來了，”汪遠壓低聲音，“說讓你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劉全興的手指在棉襖袖子里蜷了蜷。母親今年七十八了，腰腿都不好，平時很少主動讓他回去。他心里涌起一陣不安，但看著窗外越來越近的北塢村，還是搖了搖頭：“等從北塢回來，我連夜回去看她。”
車剛到北塢村口，吵嚷聲就炸開了。鄉長李佳被一群村民圍在中間，急得滿頭大汗。滿臉絡腮胡的王德旺攥著拳頭沖過來，巴掌拍得車窗砰砰響：“劉全興！占了我家祖墳邊的地，補償款到底啥時候給？今天不給說法，我就……”
“德旺兄弟。”劉全興推開車門，北風像冰水般嗆進喉嚨，瞬間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等他強撐著直起身，煞白的臉上竟憋出一層不祥的潮紅，嘴角隱隱滲出血絲。
他緩了緩氣，掏出半包皺巴巴的煙：“補償款鄉里正在走流程，臘月二十五準到賬。但你摸著良心想想——這路不修，娃們上學得繞七八里泥路，老人有個急病得用門板抬著翻溝越坎。你說，這路該不該修？”
“理是這個理！”王德旺接過煙，手指仍攥得緊緊的，“可年關都到跟前了，一家老小等著錢割肉買面！劉主席，你不是我們，你不知道手心朝上等人的滋味！”
人群里響起窸窣的議論聲。有人低聲道：“德旺家老大去年摔泥溝里，腿瘸了三個月……”“他娘去年心口疼，抬到半路人就沒了……”
老支書王德發從人堆里走出來，嘆了口氣：“全興，德旺這話糙理不糙。可你也知道，咱們這地界兒，春天化凍就翻漿。要修路，就得在凍土上夯實路基，這道理大伙兒都懂。問題是這活兒苦啊……”
劉全興聽著這些議論，聲音沉了下去：“臘月二十五，錢準到賬。要是誤了，我家糧缸里的麥子、羊圈里的羊，隨你搬隨你牽。”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我知道苦。三十四年前我跟著老書記修第一條砂石路，也是臘月天，凍土硬得震裂虎口。可路通了之后呢？南塢的棉花能運出去了，換回第一臺拖拉機的時候，全村人圍著看了一整天。那滋味，比什么都甜。”
王德旺嘴唇動了動，沒再說話，只是盯著劉全興嘴角那抹沒擦干凈的血跡，眼神復雜。
“劉主席為了這條路，把自家蓋新房的錢都墊進去了！”李佳高聲喊，“他圖啥？不就圖咱北塢人能走條好路！”
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從人縫里鉆出來，凍得通紅的小手捧著個烤紅薯：“劉爺爺，俺娘讓俺給您送的，趁熱吃。”
“狗剩，期末考了第幾？”
“第二！”孩子胸脯挺得老高，“等路通了，我就能天天坐班車上學，不用再走泥路，下次準考第一！”
劉全興胃里的絞痛竟莫名輕了些。他直起身：“走，去看看路基。”
北風卷著細密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路基上，幾個村民正喊著號子打石夯，“嗨喲嗨喲”的號子聲在曠野里回蕩。可夯錘落下去，凍土上只留下個淺淺的白印。
王德發蹲下身，抓起一把土：“你看這土，看著硬，底下已經開始返潮了。等開春一化，全成爛泥。要我說，得在路基里摻石灰，可這成本……”
“再難也得干。”劉全興彎腰想去搬腳邊的土坷垃，想看看凍土的硬度。
可就在發力的一剎那——眼前的黑暗再次猛撲過來，比前兩次更兇更沉。
“劉主席！”
“快扶住！”
耳邊傳來眾人驚慌的呼喊。汪遠撕心裂肺的嘶吼穿透狂風：“抬上車！直接送縣醫院！快！”
再次醒來時，消毒水的氣味刺鼻而來。
屋頂是舊葦席搭的，一盞昏黃的燈泡懸在正中。劉全興還沒完全睜眼，就感覺一只手正輕輕撫著他的額頭。那手掌粗糙、溫暖，帶著熟悉的繭子。
“娘……”他努力睜開眼。
母親坐在床邊的矮凳上，身子微微前傾，正用掌心試他額頭的溫度。她頭發花白，在腦后挽了個小小的髻，幾縷碎發從鬢邊散下來。深藍色的棉襖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肘部補著一塊顏色相近的補丁。
聽見聲音，她抬起頭，眼眶通紅，眼淚順著臉上深深的皺紋往下淌，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興兒……”老人的聲音很輕，帶著哽咽，卻努力擠出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李秀玲站在婆婆身后，也紅著眼圈，手里端著半碗水。父親劉清彬拄著拐棍站在窗邊，背對著病床，肩膀微微聳動。
劉全興想坐起來，母親卻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別動，躺著。”她的手有些顫抖，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
她從隨身帶的布包里掏出個搪瓷飯盒，蓋子用舊毛巾仔細裹著。打開時，雞湯的香氣飄散出來，在消毒水味彌漫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溫暖。
“你媳婦說你又咳血了……”母親的聲音低了下去，舀了一勺湯，小心地吹了吹，遞到兒子嘴邊，“趁熱喝點。你小時候一生病，娘就給你燉雞湯。”
劉全興張開口，溫熱的雞湯順著喉嚨滑下去。他看著母親——她低著頭，專注地吹著下一勺湯，花白的頭發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光。她舀湯的動作很慢，很仔細，仿佛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喝完湯，母親從棉襖內袋里摸索出一個小布包。那布包用手帕仔細包著，打了兩個結。她解開時，手指微微發顫。
里面是一疊鈔票。五元的、十元的，最大面額是兩張五十元。鈔票很舊，邊緣都磨毛了，但每一張都壓得平平整整，按面額從小到大疊好。
“這是一千八百塊錢，”母親把布包放在兒子手邊，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你修路缺錢，娘知道。這些年攢的，你拿去用。”
“娘！”劉全興猛地搖頭，想把布包推回去，“這錢我不能要！您……”
“啥能不能的，”母親按住他的手，那雙手粗糙、干瘦，卻很有力，“娘老了，花不著這些錢。可路得修，北塢的鄉親們得有條好路走。”
她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聲音飄得很遠：“你十歲那年冬天，發高燒。咱村沒大夫，你爹用獨輪車推著你，走二十里泥路去公社衛生院。那天也下雪，路上凈是坑，車轱轆陷進泥里，你爹在前面拉，娘在后面推……你在車上燒得直說胡話，小臉通紅……”
老人的聲音哽住了。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才繼續說：“那時候娘就想，啥時候咱們這兒能有一條好路啊？娃生病了能快點送到醫院，收的糧食能順順當當運出去……現在你干的就是這個事，娘心里……心里踏實。”
劉清彬這時轉過身，從懷里掏出那個藍布包，取出舊筆記本。他翻到那頁，遞給妻子。
母親識字不多，但認得那幾個字。她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紙頁，一下，又一下，像是在觸摸什么珍貴的東西。許久，她才低聲說：“你爹說得對……‘心貼民心，路通民安’。興兒，你做的對。”
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了。
王德發、王德旺，還有十幾位北塢的鄉親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看到劉全興的母親，眾人腳步都頓了頓。
“嬸子……”王德發走上前，聲音壓得很低，“您也在。我們來看看全興。”
母親站起身。她個子不高，背有些駝，但站得很穩。她看了看眾人，目光在王德旺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點了點頭：“都來了啊。坐吧，地方小，別嫌擠。”
王德旺從人群里走出來，低著頭，不敢看老人的眼睛。這個高大粗壯的漢子，此刻縮著肩膀，聲音悶悶的：“嬸子，我……我上午跟劉主席吵來著，我……”
“德旺，”母親走到他面前，仰頭看著這個比她高一個頭的漢子，“嬸子知道你不容易。家里有老有小，等著錢過年，心里急，是不是？”
王德旺猛地抬起頭，眼睛紅了：“嬸子，我……”
“誰家過日子沒難處？”母親的聲音很溫和，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什么，“可咱們北塢幾輩子人，等的就是這么一條路。全興拼了命要修，為啥？不就是為了咱們的娃不用再走泥路，咱們的老人不用再怕生病？”
她轉向所有鄉親，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臉。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煤球爐子里的火苗噼啪作響。
“修路是大事，”老人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光靠一個人不行，得靠咱們大伙兒。你們今天能來，嬸子心里……暖和。”
王德旺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他沒跪，但深深彎下了腰，頭幾乎垂到胸口：“劉主席，嬸子，我王德旺……我渾！”他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從今兒起，我家的地，該占就占！補償款我不要了！我還要出工，路一天不通，我一天不下工地！”
“好孩子，”母親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輕輕拍了拍，“嬸子信你。”
汪遠這時站了出來：“鄉親們，劉主席現在需要靜養。鄉黨委已經成立了‘北塢通路突擊隊’，我當隊長。我在這里立個軍令狀——臘月二十八，小年那天，汽車一定開進北塢村！”
“好！”“我們跟著干！”
人群里響起壓抑而堅定的應和聲。
劉全興在病床上看著這一幕，眼底發熱。他讓妻子拿來棕皮筆記本，手抖得厲害，卻還是一筆一劃寫下施工要點，交給汪遠：“石灰土配比……我琢磨了十幾年，還是沒琢磨透。咱們這兒的土，黏性大，容易翻漿……”
夜深了，鄉親們陸續離開。
母親堅持要留下來。她坐在兒子床邊，就著昏黃的燈光，從布包里拿出針線，開始縫補劉全興那件舊棉襖肘部的補丁。那補丁已經磨得很薄了，邊緣綻開了線。
她穿針的動作很慢，瞇著眼睛對了兩次，才把線穿過去。然后一針，一針，針腳細密均勻。每縫幾針，她就抬頭看看兒子，確認他睡著了，才繼續低頭縫補。
補丁補好了，她又從布包里掏出個小小的紅布包，只有核桃大小，用紅線仔細縫著口。
“這是你滿月時，娘給你縫的，”她把紅布包放在兒子枕邊，聲音輕得像耳語，“里面裝的是咱家地頭第一捧土。你帶著，走到哪兒，都別忘了根在哪兒。”
劉全興沒有睜眼，但手指輕輕握住了那個紅布包。
窗外的雪還在下，細細密密。
而此刻，三百里外的省城火車站，最后一班開往豫東的綠皮火車正在檢票。陳默背著鼓鼓囊囊的背包，匆匆穿過人群。
他的背包里，除了道路規劃圖和土壤改良方案，還有一本泛黃的筆記。那是導師馬文淵教授的遺物。筆記的扉頁上寫著一行字：
“真正的學問，不在書本里，在土地上，在人心里。——贈豫東平原上那位給我一碗紅薯粥的母親”
筆記的最后一頁，夾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已經發黃，邊緣卷曲。上面是年輕的馬文淵，站在一片麥田邊，身旁站著一位農村婦女。婦女包著頭巾，面容樸實，正對著鏡頭微笑。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
“1978年冬，豫東南塢公社。感謝救命之恩，更感謝您告訴我：三成淤土、七成沙土，再摻一把石灰，路就結實了。——您不識字，但您懂土地。”
陳默不知道的是，此刻病房里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正是照片上的人。而他包里那份《淤土-沙土-石灰復合路基材料協同改良方案》的核心數據，經實驗室反復驗證，最優配比正是：淤土30%，沙土68%，石灰2%。
病房里，母親縫完了最后一針，咬斷線頭。她看著兒子沉睡的臉，輕聲哼起一首古老的童謠：
“月姥姥，亮堂堂，爹織布，娘紡紗，娃娃快快長大，修條大路通四方……”
歌聲很輕，很柔，在寂靜的病房里緩緩流淌。
凌晨三點，輕輕的叩門聲響起。
值班護士推開門，身后跟著一個滿身是雪的年輕人：“劉主席，這位省城來的陳同志，說有急事……”
陳默站在門口，背包上落著未化的雪。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病床上的劉全興身上，然后緩緩移向床邊那位白發老人。
他愣了片刻，手伸進背包，摸索著取出那本泛黃的筆記。翻開，取出那張夾在最后一頁的照片。
他看看照片，又看看老人。
再看看老人，又看看照片。
許久，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聲音很輕，帶著不確定的試探：
“請問……您還記得……1978年的冬天，在村頭老槐樹下，有個迷路的年輕人……”
母親抬起頭。
她瞇起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又看看他手里的照片。病房里光線昏暗，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
“你是……”老人的聲音有些恍惚，“馬老師的……學生？”
陳默的呼吸屏住了。他用力點頭，眼眶突然紅了。他捧著筆記，走到老人面前，翻開扉頁：
“馬老師臨終前說……讓我一定找到您。他說，您救了他的命，更讓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學問。”
母親接過筆記。她不識字，但撫摸著那行字，手指輕輕顫抖。許久，她才抬起頭，眼中閃著淚光，卻露出笑容：
“馬老師……他還好嗎？”
陳默低下頭：“老師他……去年走了。走之前，還在修改這篇論文。”他從背包里取出那份方案，雙手遞給老人，“這是根據您當年說的辦法，做的改良方案。我們驗證了，您說的配比……是最優解。”
母親接過那疊厚厚的紙。她不識字，但翻看著那些圖表、數據，翻到最后一頁的結論部分。那里用加粗的字寫著：
最優配比：淤土30%，沙土68%，石灰2%。
她看了很久，抬起頭時，眼淚終于落下來：“好……好……馬老師到底……把它弄明白了。”
病房里安靜極了。
煤球爐子的火苗跳動著，映照著三張面孔——年輕的陳默，病中的劉全興，年邁的母親。墻上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仿佛跨越了四十年的時光，在這一刻重逢。
窗外，北塢方向的夜空，篝火點點，連成一條蜿蜒的光帶。那是鄉親們連夜施工的火把，正在寒夜中一寸一寸地，鋪著那條通往明天的路。
雪還在下。
但春天，已經在這片平原最深沉的冬夜里，悄然扎下了根須。
作者簡介：劉栓柱，河南省鄢陵縣南塢鎮第一初級中學教師，許昌市作家協會會員，許昌市詩詞學會會員，鄢陵縣攝影家協會會員。“中鄉美”鄉村人才庫認證作家、會員。紀實散文《“醉”美農機人袁四偉》榮獲2024年首屆鄉土中國文學獎一等獎；散文《“醉”美人間情》榮獲《中國鄉村》雜志2024年征文大賽第二季度一等獎。紀實散文《2025，瞧這一家子》榮獲《中國鄉村》雜志2025年征文大賽第一季度一等獎。紀實散文《郭衛彬，大地上的科技逐夢人》榮獲2025年第二屆鄉土中國文學獎二等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