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壬辰雨災與大都賑濟
六月癸巳,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席卷了大都。
午時剛過,天空驟然暗如黃昏。先是幾滴豆大的雨點砸在樞密院衙署的瓦當上,隨即狂風裹挾著傾盆大雨傾瀉而下。時任樞密副使的張易正在審閱《沿邊戍軍調防冊》,忽聞窗外傳來“咔嚓”一聲脆響——那是衙署前的老槐樹被狂風折斷了主枝。他起身走到廊下,只見雨幕中的大都城已陷入一片混沌:通惠河的水位暴漲,渾濁的河水漫過了河岸的石階;街面上的土屋在風雨中搖晃,幾處茅草屋頂被掀翻,像斷線的風箏飄向空中。
“大人!西城的貧民窟塌了!”一名當值的怯薛歹渾身濕透地跑來,甲胄上的銅釘還在往下滴水。張易心中一緊——西城的“窮漢市”住著千余戶工匠、小販和流民,多是低矮的土坯房,最經不起這樣的暴雨。他立刻轉身抓起案上的令牌:“傳我命令,調五城兵馬司的士兵去西城救災!再通知光祿寺,打開近地官倉!”
半個時辰后,西城的泥濘街巷里,士兵們正用門板抬著受傷的百姓。一名抱著孩子的婦人坐在斷墻上哭嚎,她的土屋塌了半邊,露出的椽子上還掛著濕透的被褥。旁邊,兩名士兵正合力搬開一根壓在梁上的木柱,柱下露出半只穿著破布鞋的腳——那是她丈夫的腳。張易趕到時,正看見京兆府派來的醫官蹲在地上,用銀針扎向那名男子的人中,雨水順著醫官的發髻流進衣領,他卻渾然不覺。
“大人,籍田糧已運到!”一名糧官在雨中大喊。張易轉頭望去,十余名民夫正推著獨輪車在泥地里艱難前行,車上的麻袋印著“籍田倉”三字——這是世祖“親耕籍田”所產的糧食,往年只供太廟祭祀,如今卻要用來賑濟災民。他忽然想起去年冬至,世祖在先農壇親耕時,左手扶犁、右手執鞭,身后跟著三公九卿,那時誰也沒想到,這片象征“重農”的籍田,會在半年后成為救命糧。
雨勢漸歇時,西城已搭起二十余頂賑災帳篷。光祿寺的廚子支起大鍋煮小米粥,蒸汽混著雨霧在暮色中升騰。張易站在帳篷外,看著一名士兵將一碗熱粥遞給那個失去丈夫的婦人,婦人接過碗時,手指因寒冷而微微顫抖。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官靴——靴底已陷進泥里三寸,靴筒上沾滿了泥漿。遠處,太史院的漏刻剛敲過酉時,雨停后的天空裂開一道縫隙,露出西邊山頭的殘陽,將斷墻殘垣染成一片血色。
甲午日的清晨,東京路(今遼陽)的港口格外忙碌。三艘滿載粳米的漕船正解開纜繩,船帆上的“東京漕運司”旗號在海風中獵獵作響。高麗使者鄭仁表站在碼頭的望海亭上,望著船工們將最后一袋米搬上船——這是朝廷應高麗國王王禃之請,調撥的兩萬石賑災糧。
“鄭大人,海上風浪大,這船糧怕是要走十天才到高麗。”東京路總管劉哈剌八都魯遞來一杯熱茶,杯壁上凝著水珠。鄭仁表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溫熱的瓷面,心中卻泛起涼意:“劉大人有所不知,高麗今年春夏連旱,慶尚道的 rice 田已干裂如龜甲,若這糧再晚到十日,怕是要出民變。”他刻意用漢語說出“rice”一詞——這個從波斯語借來的詞匯,近來在大都的回回商人中頗為流行。
劉哈剌八都魯望著海面上漸行漸遠的糧船,忽然低聲道:“朝廷調糧給高麗,怕是也有條件吧?聽說王禃國王昨日上書,請求討伐耽羅余寇。”鄭仁表握著茶盞的手緊了緊:“耽羅島的林衍余黨自至元七年叛亂以來,屢次劫掠高麗的海運糧船。國王已派金方慶率千名禁軍屯駐金海府,只待朝廷應允,便渡海平叛。”他頓了頓,看向劉哈剌八都魯腰間的虎頭金牌,“若是能借朝廷的水軍相助,不出三月,定能蕩平耽羅。”
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淮東漣州(今江蘇漣水),硝煙尚未散盡。山東路行樞密院副使塔出正站在射龍溝的城墻上,腳下踩著斷裂的宋軍旗幟。四月十三日,他親率五千步騎突襲宋境,連破射龍溝、五港口、鹽場、白頭河四座城堡,此刻城墻上還留著箭矢穿透木柵欄的孔洞,墻根下堆著宋軍丟棄的鐵盔,盔纓已被血染紅。
“副使大人,清點完畢:斬宋兵三百一十四級,虜獲人牛共計一萬三千余——其中耕牛兩千七百余頭,壯丁四千三百人。”一名百戶官單膝跪地,呈上沾滿血污的賬簿。塔出接過時,看見賬簿邊角還粘著幾根宋軍的發絲。他想起戰前在益都(今山東青州)誓師的場景:行省平章阿術拍著他的肩膀說“漣州是宋人的‘淮東屏障’,破了這里,淮南唾手可得”。那時他看著帳下的漢軍萬戶張弘范,見他眼中燃著與自己相同的火焰——那是渴望軍功的火焰。
城樓下,被俘的宋兵正被繩索捆著,排成兩隊往北方走去。一個年輕的宋兵邊走邊回頭望,手里還攥著半塊麥餅——那是他母親臨走前塞給他的。塔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作為蒙古千戶隨父征戰襄陽時,也曾見過這樣的眼神。那時他不明白為何宋人寧愿戰死也不投降,如今站在這漣州城頭,看著腳下的淮水如一條碧綠的帶子蜿蜒東去,他忽然懂了:這河的南邊,有他們的田畝、妻女,有他們不愿放棄的“家”。
亥時,塔出的捷報傳到大都。中書省的燈火徹夜未熄,丞相安童在奏摺上批下“第功賞賚有差”——這意味著參與漣州之戰的將士,將按軍功獲得從“銀五十兩、絹十匹”到“世襲百戶”不等的賞賜。而在奏摺的末尾,安童用小字添了一句:“漣州既破,宜乘勝取海州(今連云港),以斷宋人之左臂。”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像一滴血,滴進至元九年的夏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