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 羅衛東

正如很多技術專家所指出的，在處理符號信息方面，人類完全稱不上是人工智能的對手，因為智能技術迭代所演繹出的很多新的、效能更驚人的功能，是人類的自然智能難以企及的。

如果技術進步的現實真的完全按照圖靈機制的預設發展，而人類又缺乏自知，狹隘和偏執地要與人工智能去競爭同樣的能力，那么人類就必然在這場歷史性的競爭中完敗。以現在的技術發展態勢看，這一天正以加速度的趨勢逼近我們。

智能時代，教育的核心也是其最緊迫的任務就是，積極主動地利用AI技術普遍而迅速地提升人的智能，同時，堅守人類社會的人文特性，并進一步發展人類自身獨有的那種特質和能力。

尤其要思考“什么是人獨有的”這一命題

教育實踐中，輕視人工智能顯然是不對的，但是完全依賴和遷就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并且將這個技術系統作為教育的完美替代，更是極為錯誤和危險的。

面臨AI應用的社會化進程，我們的教育尤其要思考的就是“什么是人獨有的”這一命題，因為只有建立在對這一問題的思考之上，我們所開展的教育才能去培養學生在智能時代所需的核心能力，才能幫助人們既保持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又與智能體共同構建一個和諧共生的未來生態。

在我看來，人類所擁有的“意義感”，由此而產生的正義的力量、利他的力量、仁愛的力量，這些都是智能機器所不具備的。而更核心的原因在于，它們缺少生命的真實感，而這種真實感本質上又是由人所獨有的情感決定的。人類關于生命和生活的意義感，本質上來自于一種與生俱來的追求理想生活的天性，但這只是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或者只是人類區別于其他生命的一個本質的“生理學”潛能而已，就像語言的能力，而這一能力的激活，并使其成為照亮生命的燈塔，則需要各種真實的生命體驗。真實的生命體驗是真實的場景、情境、事件等一系列難以結構化的要素共同構建起來的，這是AI目前所不具備的能力，人類在無比多樣化的、真實的自然環境中進化出來的具身感知能力，是AI所沒有的。

沒有真實感，就沒有“意義感”，人類的各種實踐活動對于激活“意義感”就具有舉足輕重的教育意義。缺少真實感的意義感常常會流于虛幻甚至虛無，對于生命的厚度和韌性而言，反而是有害的。這些年我發現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就是沉溺于游戲或者網絡的孩子，常常分不清真實與虛幻，對真實生命的意義理解也較為淺薄，因而生命意識十分脆弱，很容易在遭遇真實挫折時做出錯誤的選擇。我由此堅信，教育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讓孩子們愛上真實世界，形成人類正常而堅實的真實感，塑造基于真實感的人生意義感。

在過去的歷史階段，人類和動物相比，得到了更復雜的進化和發展，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在于人有情緒、有欲望，人類是一個以情感作為主要連接手段和競爭手段的種群。尤其重要的是，人類社會是建立在“同理心”“共感”這樣的腦機制基礎上的，沒有廣義的“愛”就不會有人類社會的共同體意識，就不會有團結的行動。我想這是人類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和智能機器相比最核心的區別與優勢。

當前，很多網絡流行語在青少年群體中盛行，很大程度上也反映出學生們對真實世界的感知的欠缺。而對真實世界中“美”的體會不足，就意味著浪費了我們作為生命體的獨有特性，這是非常可惜的。同時，從更宏觀的社會發展角度來看，這也進一步加劇了人才創新性不足等諸多新問題。

在智能時代，人們需要更多真實的互動，包括人與人之間的、人與大自然之間的。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人與智能體間存在差異性優勢，并且可以在智能時代充分發揮出人的主導價值，教育必須要創造這樣的機會和條件。

與人工智能和諧共處，人必須學會揚長避短

未來，我們應該花更多精力在學生自身的身心成長上，如優先保證其作為一個生命體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以及擁有成長能力的心智，包括促使其有一定的判斷力，發現問題、提出問題的能力，對于客觀世界的感知能力，等等。

我還想特別強調要發展對年輕一代的“美”的教育。因為對美的感知、欣賞和創造，直接關系到我們作為生命體精神世界的厚度。它能幫我們抵御認知的淺薄化，避免過度沉溺于世俗和功利的追逐。更進一步看，當整個社會的審美能力普遍提升，其實是在為一種更開放、更包容的文化環境打基礎。人們的精神維度豐富了，就不容易全都擠在同一個賽道上，用單一的標尺去衡量成敗，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將緩解過度“內卷”的社會壓力。

而且，從教育自身來說，美育的融入，實際上也是在幫助我們構建一個更完整、更健康的教育生態。因為它會讓孩子不僅擁有知識和技術，更擁有感受幸福、創造意義等獨屬于人的能力。

為此，教育應該去做相應的調整或布局。在我看來，太過于強調那些可以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的教育，是當前教育面臨的最大危機。更具體來說，我們現階段的教育還是過于關注具有符號信息性質的知識，且過于強調“標準答案”和“量化”的評價，而對于更開放和多元化的人的內在品質的教學和評價還比較欠缺。但這些不好被“量化”的人的特性，又恰是智能時代所需要的。

我們不能去追求一些“虛假的正確”，例如在教育中過度強調“效率導向”；或以過度量化的手段去評價學生，卻忽略人自身的豐富性、成長性、復雜性、多樣性。人要駕馭人工智能，最基本的是不能拿自己的短板和它的長處去比，不要和它去拼記憶力、去拼知識攝取的速度和廣度，而是要揚長避短，去發揮人的獨有優勢。

所以說，智能時代的教育最根本的是要尊重并激發每個人的獨特價值。我們也常說，教育的根本任務是立德樹人。但首先要做的也是認識人是具有獨特性的。建立在這一基礎上，教育要帶領學生理解何為責任，最基本的是要懂得“對自己負責”，并在此基礎上引導他認識自己、發現自己的獨特價值、產生強烈的自我認同，從而盡可能地去激發他的生命潛能。

觀念和文化的轉變是需要先行的

我們的社會需要建立起更加包容的教育生態。核心就是要將老師和學生從那種“機器化”的教學與學習模式中解放出來。當老師不必被過度的考評、額外負擔和社會壓力所捆綁，他們才能擁有時間去感受生活、去閱讀經典、去滋養自己，才能擁有自由而開放的心靈，才能具有更強的自主意識和充沛的活力，才會更加積極和主動地展開和大千世界的互動，才能感受更加豐富的生命意義，才能真正地熱愛世界、熱愛生命、熱愛生活，也才能把對生命的熱情、更豐沛的生命體驗傳遞給孩子們。

同樣，我們也必須為學生創造一個包容的成長與評價環境。我常常在想，如果一個孩子，他的成績或許不那么耀眼，但心地善良，為人很“正”，氣質里帶著“質樸”，我們的教育怎么能用單一功利的尺子，去簡單地定義他為“差生”呢？那種標簽化的評價，很可能只會磨滅他的自信，甚至可能將他推向邊緣。

在智能化時代真正到來的當下，我們更需要學會去接受“普通”，允許“不完美”。我們要學會欣賞并接納，一個孩子也許成不了萬眾矚目的哲學家或科學家，但他能成長為一個身心健全、品行端正、熱愛生活的普通人，這本身就已經非常寶貴。甚至可以說，這本身就是我們教育應該追求的重要目標。

（羅衛東，浙江大學人文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