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的月亮,總帶著幾分清寒。尤其是那座被遺忘的長門宮,月色漫過朱紅的宮墻,淌過荒草叢生的階前,灑在冷寂的玉階上,凝成一片化不開的涼。
宮墻深處,住著一個落寞的女子——陳阿嬌。她曾是大漢最尊貴的皇后,是金屋藏嬌的主角,是漢武帝劉徹少年時心口的朱砂痣。
那年,劉徹還是膠東王,阿嬌是館陶長公主的掌上明珠。長公主抱著年幼的劉徹,笑問:“兒欲得婦否?”劉徹望著阿嬌,眉眼彎彎:“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一句童言,成了流傳千古的盟誓,也成了陳阿嬌一生最美的開端。
她帶著滿門的榮光嫁入東宮,陪著劉徹一步步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登基后的劉徹,果然兌現了承諾,為她筑起奢華的金屋,許她一世安穩。那時的椒房殿,燭火長明,琴瑟和鳴。她是他的妻,是他的皇后,是他可以卸下防備的人。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歲歲年年,直到白頭。
可帝王的心,從來像深不可測的海。衛子夫的出現,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陳阿嬌安穩的歲月。那個歌女出身的女子,有著溫婉的眉眼,有著柔順的性子,更有著陳阿嬌沒有的,那份恰到好處的卑微與體貼。劉徹的目光,漸漸從阿嬌身上移開,落在了衛子夫的身上。
椒房殿的燭火,一天天黯淡下去。曾經的歡聲笑語,被無邊的寂靜取代。陳阿嬌不甘心,她是天之驕女,何曾受過這樣的冷落?她哭鬧過,爭執過,甚至用了巫蠱之術,試圖挽回帝王的心。可她忘了,帝王最忌的,便是后宮干政,便是巫蠱之禍。
元光五年,一道廢后詔書,斬斷了陳阿嬌所有的念想。她被遷出椒房殿,安置在長門宮。金屋崩塌,誓言成空。從前的榮華富貴,如指尖流沙,轉瞬即逝。
長門宮的日子,漫長又難熬。晨起,她對著菱花鏡梳妝,鏡中的女子,依舊有著精致的容顏,可眼底的光,卻一點點黯淡下去。她常常倚著宮門,望著通往未央宮的方向,盼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能踏月而來。可宮門之外,只有風吹過樹梢的嗚咽,只有寒鴉歸巢的聒噪。
夜色漸濃,月色更寒。她想起從前,他會握著她的手,在月下漫步,說些兒女情長的話;想起他會為她描眉,會聽她彈一曲《鳳求凰》;想起金屋里的那些時光,溫暖得像一場不愿醒來的夢。如今,夢碎了,只剩下滿地的月光,和滿心的凄涼。
她聽說,蜀地有個才子,名叫司馬相如,寫得一手好文章,一篇《子虛賦》,引得天子龍顏大悅。陳阿嬌的心中,燃起陳阿嬌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派人送去司馬相如的府上,只求他能為自己寫一篇賦文,訴一訴這長門宮的寂寞,喚一喚帝王的舊情。
司馬相如應下了。他走進長門宮,看見了那個煢煢孑立的女子。她的眼中,有不甘,有怨懟,更有深藏的,對故人的思念。他提筆蘸墨,將滿腔的同情與感慨,化作一紙《長門賦》。
賦文里,寫盡了她的凄涼:“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寫盡了她的思念:“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字字句句,皆是血淚,皆是斷腸。
賦文成,陳阿嬌命人譜上曲子,在長門宮的月下反復吟唱。歌聲凄婉,穿過重重宮墻,飄進了未央宮。漢武帝聽聞,讀罷《長門賦》,一時感慨萬千。他想起了年少時的金屋之諾,想起了阿嬌曾經的嬌憨與明媚。
只是,帝王的愛,從來摻雜著太多的權衡與算計。他或許動了惻隱之心,或許感念了舊情,卻終究沒有再將陳阿嬌接回椒房殿。他給了長門宮更多的賞賜,卻再也沒有給過她,那份獨一無二的愛。
陳阿嬌終究是沒能走出長門宮。她的余生,都在這座冷寂的宮殿里,與月色為伴,與回憶為鄰。她守著那份破碎的誓言,守著那篇《長門賦》,直到青絲變成白發,直到生命的盡頭。
而那篇《長門賦》,卻越過了千年的時光,流傳了下來。它不僅僅是一篇賦文,更是一個女子的心聲,是一段愛情的挽歌。它讓我們看見,深宮之中,那些被辜負的女子,那些被遺忘的深情,那些在月色里,慢慢冷卻的,熾熱的真心。
長門的月色,依舊清冷。可那紙賦文,卻帶著一絲溫度,在歷史的長河里,靜靜流淌。它告訴我們,縱使帝王無情,縱使歲月涼薄,總有一些情感,能借著文字的力量,穿越時空,打動人心。
就像那輪長門月,縱使照過千年的離別與哀傷,卻依舊在每個夜晚,溫柔地灑下清輝,照亮那些,被遺忘的,深情與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