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總愛在晨光初透或日影西斜的當口,對著窗,發一會兒呆。窗外的景致是再尋常不過的,無非是幾株經年的老樹,一角沉默的屋檐??煽淳昧耍睦镱^便像有一支極細極韌的筆,蘸著天光云影,在虛空里不自覺地描摹起來。

這描摹,用的不是尋常的紙墨,倒像是將一整季的風物都攤開了作箋,再將一晝一夜的光陰研碎了當墨,寫一些給歲月看,也說給自己聽的情愫。
春箋上洇開的第一筆,總是那雨。不是盛夏那傾盆的、砸得人生疼的雨,也不是秋日那蕭索的、帶了刀鋒的雨。春天的雨,是“潤如酥”的,是李清照筆下那個“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前,那一夜潺潺的、讓人愁眠的雨。
它來時,先有風軟軟地探路,空氣里便滿是泥土蘇醒過來的、帶著腥甜的芬芳。你支著耳朵聽,那雨腳兒是極輕的,沙沙的,像是蠶在啃食著無邊無際的桑葉。待你推窗望去,遠山近樹,都籠在一層薄薄的、青灰色的紗里。
那綠,是打著卷兒、含著怯的嫩綠,仿佛剛在顏料碟子里蘸了一蘸,還不敢放肆地涂抹,只那么羞澀地一點,便化開了,染透了整張春的素箋。這箋,是潮濕的,溫潤的,帶著胚芽破土時那一瞬間悸動的微癢。

到了夏日,箋便成了飽滿的、綠得要滴下來的厚宣紙。日光是最好的鈐印,重重地烙下灼熱的、明亮的印記。然而我的筆,卻總愛往那光影最深最濃處去鉆。午后,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投下好大一片沉沉的綠蔭。
我搬一把竹椅,坐在下面,看陽光的碎金如何艱難地穿透層疊的葉,最終只篩下幾點游移不定的、恍恍惚惚的光斑。世界是靜的,只有蟬聲,像一匹無窮無盡的、銀亮的綢子,將時間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那時,心也是靜的,靜得能聽見自己血脈里,那與季節一同緩慢流淌的潮聲。偶有一陣風來,滿樹的葉子嘩啦一響,像是這厚箋被無形的手翻過了一頁,露出下面被蔭蔽著的、些微涼潤的字句來。

秋箋是最有風骨的,是微微泛黃、邊緣起了毛的熟宣。最妙是有月的夜。月光不像日光那般霸道,它是清冷的,流淌的,將萬物都鍍上一層幽柔的、如夢似幻的銀。你獨自走在庭院里,或是倚著欄桿,看那月色如水銀瀉地,無所不至。
墻角的秋蟲,唧唧地叫著,一聲長,一聲短,叫得夜色愈發地涼,叫得人心也空曠起來。這空曠里,卻并非虛無,反倒滿滿地盛著一些澄澈的、透明的思緒。
你會無端地想起“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的句子,那秋思,便是此時被月光淬煉過、變得如絲如縷、可以觸碰的情愫了。它輕輕地落在秋箋上,不著一字,卻暈開一片遼闊的、詩的意境。


冬的箋,是素白的宣,厚實而綿密,等待著一場盛大的雪來落筆。北風是它的鎮紙,沉甸甸地壓著四角。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萬物都收斂了形跡,歸于一種最簡約、最本真的狀態。這時節,晨昏的界限也變得模糊。
清晨常常是灰蒙蒙的,亮得遲疑;黃昏則來得倉促,午后三四點的光景,天光便開始無可挽回地黯淡下去,像是硯臺里漸次冷去的余墨。然而,也正是在這極簡與極靜之中,生命的暖意才愈發地凸顯出來。
一盆炭火畢剝的微響,一盞清茶氤氳的熱氣,窗玻璃上暈開的一小圈呵氣……這些細碎的、人間的溫暖,便成了寫在素白冬箋上最動人的、橘黃色的字跡。那是一種內斂的、向心的力量,仿佛將春的萌動、夏的熾烈、秋的豐盈,都收束起來,在冰封的土壤下,靜靜地醞釀著下一個輪回的序章。

我就這樣,在四季的流轉里,裁取一頁頁質地迥異的箋;在晨昏的交替中,研磨一池池濃淡不一的墨。我的勾勒是笨拙的,遲疑的,沒有什么章法,也無非是些山水的輪廓,花木的影姿,以及那影姿里晃動著的、自己或長或短的身影。
歲月這長卷,在我眼前,也在我心里,緩緩地鋪展,沒有盡頭。
有時午夜夢回,聽著更漏般的雨聲,或是窗外無邊的寂寥,我會忽然覺得,自己這半生的悲喜,聚散,期盼與失落,熱烈與沉寂,不也正像這些信筆的涂抹么?有春日的稚嫩與暈染,有夏日的濃烈與揮灑,有秋日的疏朗與留白,也有冬日的簡凈與蘊藉。
它們或許不成章法,算不得什么錦繡文章,卻是我以最真的性命,一點一滴,灌注其中的。

長卷依舊在鋪展,以天地為軸,以光陰為桿。而我的筆,雖小,雖弱,卻依然愿意,也依然能夠,繼續蘸取那無盡的晨昏之墨,在無盡的四季之箋上,這么一筆,一筆地,勾勒下去。
不為給誰看,只為在這洪荒的時流里,留下一個“我”曾如此熱切而溫柔地生活過、感受過的,微茫而真實的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