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裙裾拂過石階上絨絨的青苔,悄然停駐在這四合院的天井中央。春日午后的陽光,薄而透亮,像一匹剛浣洗過的軟煙羅,斜斜地鋪展在灰瓦與廊柱之間。
往事,已成了我生命里不移的風景;而歲月,正用它無聲的筆觸,將這一切,寫成一篇只有我才懂得起承轉合、平仄韻腳的故事。故事還長,而我的爐火正暖,茶煙正直。窗外的天空,是一種將雪未雪的、溫柔的鉛灰色,仿佛在醞釀著下一個故事的、潔白的第一頁。

檐角的風鈴,大約是昨夜沾了雨,那聲響便有些沉,鈍鈍的,一下,又一下,不像是敲在耳膜上,倒像是敲在什么軟而深的角落里,震落了些許積年的塵。
閉上眼,猛地一個轉身,風便從四面八方涌來,灌滿了寬大的袖管。再睜開時,竟覺得那光景,依稀是動了。不,動的或許是我,是那不肯歇息的時間。它就這樣推著我,輕輕地,走過一圈,仿佛便走進了這人間的四季。
那鶯飛草長的喧嚷,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第一個春天。我總記得母親窗下的那架荼蘼,開起來是潑天潑地的、不管不顧的白。我曾將那些單薄的花瓣夾進《樂府》的詩頁里,指尖觸著“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的句子,心尖兒上也仿佛抽出嫩生生的、癢酥酥的芽。

那時節,連憂愁都是清亮的,是“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里,那一點遙望的、霧蒙蒙的遠意。青春的盼頭,長得沒有邊際,以為所有的“所思在遠道”,終會有一個“遺我雙鯉魚”的回響。
那滿架荼蘼的香,如今想來,竟像一場下得過于繁密的花雨,美得讓人心慌,也短得讓人來不及挽留。
夢里的第二個春天,卻總是與離別有關了。仍是花開,只是換作了長亭外的紅芍藥,一簇一簇,燒著離人的眼。那人的青衫,在柳煙里越來越淡,最后化入水天一色的渺茫。
從此,春日便有了重量。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時,那斜暉脈脈的江樓;是“玉勒雕鞍游冶處”外,那終日凝眸的危欄。春光是別人的,我只有滿袖的風,和風里漸漸涼下去的、詞句的余溫。

不知何時,蕭瑟的秋風便接管了這方庭院。不再有灼目的花事,只有幾竿瘦竹,在西風里說著旁人不懂得悉索私語。天是極高的淡藍,云絮扯得又薄又遠。這時候,人便靜下來了。靜得能聽見第一片梧桐葉,告別枝頭時,那一聲極輕的嘆息。
而如今,我大約是行至了我的冬天。這冬,卻并非一片死寂的荒寒。它是雪后初霽的清晨,萬物被一場素凈的潔白溫柔覆蓋,所有的溝壑、所有的蕪雜,都被撫平了,天地間只剩下簡凈的線條與光暗。
窗上的冰凌花,是冬夜凝成的、獨一無二的畫,日光一照,便流轉著晶瑩而脆弱的光彩。我守著這一室暖意,看日影在粉墻上緩慢地移動,仿佛能聽見光陰流淌的潺潺之聲。

這遲暮的靜謐,竟有了一種圓融的、完成般的豐足。不再急著趕往哪里,也不再頻頻回望來路,只是守著這一爐火,將余下的辰光,過成一種緩慢的、凝視的姿態。
一個轉身,便是一個輪回。那如碧絲般鮮亮的春愁,那如火如荼的夏戀,那澄明如秋水的中年,都在這轉身之間,被歲月的手筆,從容地收進了畫卷的深處。它們不再是切膚的悲喜,而成了壁上的一幅畫,可供我在某個無事的下晝,沏一杯茶,靜靜地看,淡淡地品。

往事,已成了我生命里不移的風景;而歲月,正用它無聲的筆觸,將這一切,寫成一篇只有我才懂得起承轉合、平仄韻腳的故事。故事還長,而我的爐火正暖,茶煙正直。窗外的天空,是一種將雪未雪的、溫柔的鉛灰色,仿佛在醞釀著下一個故事的、潔白的第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