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黃鶯,筆名葉子,四川瀘州人,中文系畢業,現居貴陽,某報文藝副刊部主任編輯。閱稿無數,偶爾寫寫,作品散見省內外報刊。

墨色生香里的舊歌謠
黃鶯
接到何開慧電話時,窗外的梧桐葉正一片片打著旋兒落下,在秋風中跳著舞蹈。他的聲音還像二十多年前在寢室走廊彈吉他時那樣,帶著些許沙啞的磁性:“聽說你最近寫了不少文章?找個時間聚聚吧,叫上本東、黃老庚、曹敏他們,哪怕只是聊聊天?!?/span>
掛斷電話,我望著窗外發了會兒呆。辦公桌上攤開的稿紙被風吹得嘩嘩作響,這個秋天來得悄無聲息,就像我們悄然逝去的青春。忽然想起何開慧最近在微信上曬的書法作品,一幅“韶華流年”的行草,筆走龍蛇間,依稀還能看見當年那個懷抱吉他的少年影子。
那年一進大學校園,因為一件事,何開慧就出名了。那時大家覺得笑掉大牙,但現在想來,年輕就是好。
當時,吳小胖有個朋友想去參軍,初中學歷不夠。何開慧慷慨幫忙,參軍得以順利通過,對方送來一條大黑狗表示感謝,吳小胖、彭文政班長立即號召了十多個同學,到東山腳下的荷花池,搞了個狗肉宴,說是聯絡同學感情!
那晚荷花池畔的小樹林成了我們狂歡的圣地。月光下,池水泛著銀色的波光,小胖的朋友殺狗、燒火、下鍋,一條龍利落搞定,荷花池畔飄起誘人的狗肉和包谷燒的香。大家圍坐成一圈,篝火映照著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歌聲、笑聲在夜空中飄蕩,學生宿舍關燈前恢復平靜。在女生宿舍巷道口,許是酒勁上頭,也許是青春的熱血在燃燒,看著身旁一位女同學紅暈的臉,何開慧拉著她對著耳朵悄悄說了句:“我好喜歡你!”你猜怎么著?第二天一早,何開慧一進教室,同學們齊聲怪笑:我好喜歡你啊---哈哈哈......
很多年后,當我們再提起這件事,何開慧說,其實,他當時只是酒上頭,隨口那么一說,沒想到酒喝多了,那個女生回寢室后作為笑話說給別人聽,于是就傳開了?!澳遣贿^是青春年少的一個玩笑。不過,現在看來,青春是多么單純美好。”何開慧說。
真正注意到何開慧,是在大二那年的校園歌手大賽上。
那天晚上,禮堂里擠得水泄不通,空氣里彌漫著青春特有的躁動氣息。當主持人報出“何開慧”這個名字時,臺下響起一陣善意的竊笑。誰會給男生取這樣秀氣的名字?只見一個卷發少年抱著吉他走上臺,眼鏡片在舞臺燈光下閃著睿智的光。
“我叫何開慧,不過你們可以叫我何四妹,因為我在家排行老四,‘何四妹’是我們班一個女同桌開玩笑給取的綽號。老爸給我取名‘何開慧’,大概是想讓我能夠開啟智慧吧。”他對著話筒輕松地說完,還不忘俏皮地眨眨眼。這一笑,反倒化解了場內的緊張氣氛,臺下頓時笑成一片。
他唱的是齊秦的《外面的世界》。當第一個音符從吉他弦上流淌出來時,全場突然安靜了。他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不像其他校園歌手那般刻意模仿,而是帶著自己的溫度與故事感: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歌聲在昏暗的禮堂里回蕩,昏黃的舞臺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唱到動情處,他會微微閉上眼睛,手指在琴弦上靈活游走,整個人都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那一刻,這個自稱“何四妹”的男生,用他的音樂在我們每個人的青春記憶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記。
后來他告訴我們,那天晚上他其實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暗槐鸺?,就什么都不怕了。音樂是個神奇的東西,它能讓你忘記所有的不安?!?/span>
就是在那晚,他注意到了唱民族唱法的那個女生。那個穿著一襲白裙,嗓音清亮如山谷幽泉的姑娘,以一曲《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征服了全場觀眾,也悄悄撥動了何開慧的心弦。
大三那年的春天,班長、何開慧他們又策劃了一次讓我們至今記憶猶新的郊游。
那天清晨,他和李正剛、王昱不知從哪里借來三輛二八式自行車。何開慧騎在最前面,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一面帆。
“姑娘們,上車!”他單腳撐地,回頭朝我們笑道。那神態,頗有幾分武俠片里俠客的瀟灑。見我們猶豫,他眨眨眼說:“放心,我這‘何四妹'的車技,保證比名字還要穩當?!?/span>
騎了將近兩小時,終于到了那個藏在山間的水庫。四月的陽光灑在水面上,碎成萬千金箔。何開慧利落地跳下車,指著遠處說:“看,像不像一幅油畫?”
他確實是個懂畫的人。后來我在他黔靈西路的家里,見過他畫的那些油畫——大多是貴州的山水,用色大膽而深情,一如他這個人。畫架旁總是散落著顏料管,空氣中彌漫著松節油的味道。
就在大家忙著卸東西時,眼尖的何開慧突然指著蘆葦叢喊道:“你們快看,那里是不是有條船?”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茂密的蘆葦叢中,隱約可見一條破舊的小木船。何開慧和王昱立即脫了鞋襪,卷起褲腿就往水里走。湖水冰涼,但他們絲毫不在意。
“來來來,把皮帶都解下來?!焙伍_慧一邊說著,一邊率先解下自己的皮帶。王昱和李正剛兩個男生也紛紛效仿。三條皮帶連成一條簡易的繩索,何開慧在前面拉,王昱在后面推,我們幾個女生也加入推船的行列。
“一、二、三,使勁!”何開慧喊著號子,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經過近半小時的努力,終于把那條沉甸甸的木船拖上了岸。
船身上沾滿了淤泥和水草,何開慧又帶頭用手一點點清理干凈。“這可是我們的‘五月花號'??!”他開玩笑說,眼鏡片上濺了泥點也顧不上擦。
清理完畢,大家又齊心協力把船推回水里。何開慧第一個跳上船,伸出手來拉我們:“女士優先!”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眼神里滿是成就感。
坐在微微晃動的木船上,看著碧波蕩漾的湖面,何開慧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首老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我們都跟著唱起來,歌聲在水面上飄蕩。王昱和彭瑩用相機記錄下了這美好的一刻,照片上,何開慧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后來,何開慧和李正剛又開始搭灶生火。只見他熟練地搬來石塊,壘成個簡易灶臺,又去找來干樹枝。
王昱和彭瑩舉著相機四處捕捉鏡頭,我則和菊青在溪邊閑逛,時不時往水里扔小石子,打水漂。突然,王昱喊道:“四妹,看這邊!”相機的咔嚓聲,定格了何開慧抬頭的一瞬間。
那次,我們玩得太野了,班長、何開慧他們還在爭論要不要第二天才回來,直到對面傳來老鄉的聲音:“同學們,趕快回去,晚上要冷死人的。”大家才匆忙收拾打道回學校。
于是后面就有了石毅“我又在一家日報上發表《警燈閃閃,找遍了整個山頭》的檢查”的故事……
大學三年,何開慧一直深愛著那位一襲白裙,嗓音清亮如山谷幽泉的唱民歌的女同學。但我們都不看好。
畢業后,那個悶熱的夏天,何開慧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去要個答案,不論什么結果。他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轉車坐了五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到達那個女孩的老家,在另一個女同學的帶領下來到她家,“我想讓他們知道,雖然我現在一無所有,但我有才華,有抱負。”多年后,何開慧在青巖古鎮的茶室里對我說起這段往事時,眼神里依然閃爍著當年的熾熱?!爱敃r并沒有想那么多,就是覺得想要一個結果吧,成與不成,都無所謂的?!?/span>
然而現實給了他一擊。女生的父母對這個突然造訪的毛頭小子并不待見。
那天下午,他有些難過但很決然地坐上了去都勻的班車。去到他無話不說的同桌李梅家,“見找李梅的時候,我還沒說話,淚水就直流。”何開慧抿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李梅聽完后,只是給我煮了一碗面,加了兩個荷包蛋?!?/span>
就是在那碗面之后,他做了一個改變一生的決定——放棄分配平塘中學的工作,南下深圳。
在深圳一呆就是三年。
剛到深圳,在湖北寶豐大廈的廣告公司里,他一邊看地王大廈在挖基礎,一邊給公司發了不少到貴州的《中國商務黃頁》的廣告函,那是何開慧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光,也是最寶貴的成長經歷。
初到深圳,他寄居在老鄉的出租屋里,每天擠著公交去人才市場。也是在這棟樓里,他看了一篇關于一個人要有好的發展,得有一個好名字的文章,于是曾一度想改名。在這家廣告公司雖然只待了一個月,但還是拿到了八百元的工資,他覺得很有成就感。離開深圳前,他從商用家具公司到地王大廈最頂樓去推銷辦公家具,“這三年,是我一輩子的財富,你看我現在依然保留深圳的特點,走路快”何開慧自豪地說。
“在第一家公司,吃住、工作都在自己的工作卡位,很艱苦。”何開慧回憶道,“后面找工作,跑業務,最舒適的地方是中午的證劵公司大廳,深圳太熱了。為天王表定制的廣告腐蝕銅牌,被騙交了貨款,后面發現加工廠被夷為平地,但還是在墻角處找到定制的成品,一件不少,感謝加工廠老板,講商業道德?!薄霸谘b飾大廈被保安扣留,說是大廈發生盜竊,打電話到我的家具公司確認我當時是否在公司,哪曉得我那公司的兄弟很肯定地說我不在,這幫倒忙的兄弟......”
在深圳稍微穩定后,他特意跑去廣州看望了南鶯。
“見到老同學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都想傾訴,但最后只是笑著說‘還好'。”何開慧說,“南鶯帶我在珠江邊散步,看著對岸的燈火,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座城市不相信眼淚,只相信汗水。”
后來,因為各種原因,何開慧回到了貴陽,他的人生開啟了新的篇章。
他進了一家房開公司,從最基層的拆遷員做起。“那才是真正的人生課堂,其中的艱辛一言難盡?!彼锌卣f。
做房開二十年,為考房地產經濟師證,考了三年,近視增加了五十度。何開慧自豪地說,在CAD上幾公分幾公分地摳戶型,成為公司公認的戶型大師,在他負責的項目銷售中,他們向客戶宣傳,這是貴州公攤系數最小的戶型。何開慧滔滔不絕地說,其實做房開并不是像大家所說的賺了好多錢,因為是國企,但他說還是做了兩個以后可以值得向晚輩們夸耀的項目:一個是花郡小區項目,一個是青巖尋訪旅游地產項目。
他的青巖尋訪旅游項目是青巖成為5A級景區支撐的重要項目?!拔乙笄迦A設計院的設計師,不能全部推倒重建,那幾棵大樹、幾顆大石頭要保留,幾座古牌坊要恢復,利用龍泉溪要打造好民國風水街,要留下原來的風貌和記憶,要保留明清建筑風格,那種看著自己的設計理念從圖紙變成現實的感覺,真的很奇妙?!?/span>
這十多年里,何開慧主持了好幾個項目,每一個都傾注了他的藝術才情和對職業的熱愛?!霸谫F陽地產界,我也是老前輩了?!彼3_@樣說。
然而,隨著集團放棄了他主導前期研究的一個比較大的房地產項目后,他又受命組建了一個高速廣告公司,經營八年,經濟下行,業務下滑,高速廣告公司改制為交通科技公司,“從公司領導的位置上退下來,轉做公司工會等工作,說沒有落差是假的?!焙伍_慧坦誠地說,“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王鐸。”
說起王鐸,何開慧的眼中總會閃爍出特別的光芒。
“我與王鐸這個人有緣?!痹谝粋€雨后的下午,何開慧一邊泡茶一邊對我們說,“王鐸五十三歲時跪在南京城門外迎接多爾滾,后生只有一個愿望,有好字數行留于人間。我從公司領導的位置上退下來無所事事,也正好是五十三歲。”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王鐸選擇向內求索,將全部心力投入到書法藝術中。林散之說,五百年來無此君?!焙伍_慧說。
受到王鐸的啟發,何開慧也開始將更多精力投入到書法學習中?!耙酝娜松矝]有做出什么大事情,但有可以交代的就行了,我現在只想做一個會寫書法的人?!比ツ甑秸憬瓕幉ㄈフ依盍紪|老師學習王鐸書法,還驚奇地發現,黃老庚也在向李良東老師學書法,那時我高興地對黃老庚說,“我們現在又是同學了?!?/span>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何開慧的兒子考取了北京交通大學的網絡與新傳媒專業。“說起來很有意思,”何開慧笑著說,“我轉行做傳媒,兒子也選擇了傳媒專業,這或許就是一種命數,逃不過去?!?/span>
去年冬天,李正剛的兒子結婚。何開慧開車來接我。
車上放著一位貴州本土歌手的歌?!澳懵犨^黃霄云的歌嗎?”他問,手指輕輕敲著方向盤,“其實我并不是追星,只是黃霄云這樣一個羅甸的小姑娘,那樣堅持自己的夢想,代表了黔南人民的堅強?!?/span>
我確實沒聽過。他便專挑了幾首歌放給我聽。歌聲勵志悠遠,像從大山深處飄來。我竟在這樣獨特的旋律中睡著了。
醒來時,車已經停在酒店門口。何開慧正看著窗外出神,沒有立即叫醒我。
“到了怎么不叫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看你睡得香?!彼D過頭,笑容里有著中年人特有的溫和,“還記得大學時我們去水庫那次嗎?你在回來的車上也是差不多這樣快睡著了?!闭f完,我們都忍不住笑起來。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重疊。只是那時我們是騎著自行車的少男少女,如今已是開車赴宴的中年人。
婚宴上,何開慧喝得微醺,拉著李正剛回憶大學趣事。說到動情處,他即興唱起了當年的歌。那一刻,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在舞臺上光芒四射的校園歌手。
“你知道嗎?”李正剛悄悄地對我說,“何開慧的兒子去年考上北京交通大學了。這小子,比他爸還有出息!”
何開慧聽到這話,笑著舉起酒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是咱們這代人最大的欣慰!”
前天的電話里,何開慧的聲音透著些許感慨:“還能堅持寫作的女同學,大概只剩你一個了。”
我笑道:“不過是職業使然,不然也不會寫,也懶得寫。”
“不,”他很認真地說,“這是一種堅守。就像我練書法一樣,有些東西,不能丟。”
他告訴我,現在每天清晨上班前都要舞二十分鐘的書法。“這不僅僅是一種精神寄托,更是一種操守——把自己的熱愛堅持下去的操守。人總得有一樣熱愛,不然人生該多無趣?!?/span>
說到這里,他語氣輕快起來:“兒子去北京上學后,我突然多了很多屬于自己的時間。最近在準備一個書法個展,雖然不是什么大獎賽,但也算是給自己這些年的堅持一個交代?!?/span>
“知道為什么我喜歡與大家聚會嗎?”他忽然問,“因為看著你們,我就覺得自己還沒有老去,那些美好的時光都還在。每一次相聚,都是對青春的一次回望?!?/span>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葉終于落下。但我知道,明年春天,新芽還會再發。
昨夜又夢見大學的荷花池。篝火映照著年輕的臉龐,何開慧抱著吉他,眼神明亮。醒來后,我給他發了條微信:“還記得荷花池邊的狗肉宴嗎?”
他很快回復:“當然記得。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啊,敢愛敢恨,無懼無畏?!?/span>
是啊,那些年少輕狂的日子,那份無懼無畏,確實給青春鍍上了金邊一樣激情的色彩。從荷花池邊的率真告白,到那個心碎的夏天,從深圳街頭的艱難打拼,到房地產行業的輝煌成就,再到如今在書法藝術中的潛心修行——何開慧用他的人生軌跡告訴我們:所有經歷,都是財富。
這個曾經在月光下彈唱的少年,在生活的磨礪中,把吉他換成了毛筆,把歌聲化作了墨香,但內心的那份熾熱從未改變。就像他常說的:“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是人生命數?!?/span>
窗外的梧桐樹在秋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為何開慧的故事打著節拍。而那些在時光里沉淀下來的美好,都將如他筆下的墨跡一般,在記憶的宣紙上,氤氳生香,歷久彌新。
如今的何開慧,依然會拿起大學時編的吉他譜,彈奏三十年前的《阿爾汗布拉宮的回憶》這首古典吉他曲,依然會在清晨上班前于宣紙上揮毫潑墨。那些青春的激情,已化作更深沉的力量,在平凡的日子里,繼續書寫著不平凡的人生詩篇。
就像明末清初的王鐸,在時代變遷中始終保持著對藝術的執著追求一樣,何開慧也在自己的人生轉折中找到了內心的堅守。從銷售辦公家具業務員到房地產項目經理到廣告傳媒公司領導,再到工會工作,看似是職場角色的轉變,實則是人生的變化與人生價值與意義的堅持。生命的意義,或許就在于這種不斷的轉化與升華——把生活的磨礪化作人生的養分,把歲月的積淀變成筆墨的韻律。
離退休還早,有時為趕報告還得加一下班,早上上班前二十分鐘舞墨一直在進行,出遠門依然帶上單反裝備。何開慧的故事,還在繼續書寫。

(圖片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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