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小時候也是在農村上的小學,一定也挺苦吧?常聽人說‘苦難也是一種福’,你覺得這話有道理嗎?”我問盧大哥。
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苦難有時候是福——當你不被它困住的時候;但有時候它確確實實是禍,尤其是那些飛來的橫禍,對任何人都是災難。凡事都有兩面,得具體去看。”
我知道,盧大哥又要展開他那一套思考了。
“我六歲時直接上一年級,就在本村的學校。離村子一公里也就是二里地,不遠不近,走著去正好一刻鐘。那會兒可沒聽說過什么幼兒園——早先好像叫‘育紅班’,到我上學時已經沒有了。”
“那時候上學,得自己帶板凳去。課桌倒是學校提供的,可都破破爛爛:桌腿是瘸的,桌面布滿窟窿眼兒,木頭是原原本本的木頭,連層漆都沒上。窗戶上沒有玻璃,全用塑料布蒙著。風一刮,嘩啦嘩啦響,糊不嚴的縫隙里鉆進來的風,吹在臉上,比野地里的風更鋒利、更冷。早上去得早,天還黑著就進了教室。家境好些的孩子會帶一盞煤油燈,豆大的光暈微微晃動;沒燈的,就借著別人的光看書寫字。”
他描述得那樣細致,我眼前仿佛浮現出那間簡陋卻星光點點的教室。
“條件是真苦,可孩子們臉上總掛著笑。冬天走那二里路上學,到教室時渾身冒熱氣,小臉紅撲撲的。父母一般是不送的,只有那些哭鬧著不肯上學的,才會被母親一邊訓斥一邊拽到學校。”
“一開始學‘啊喔鵝’,咿咿呀呀的,覺得有趣,也覺得難,但大家學的都很認真。”
“那時候日子艱難,但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和現在一模一樣。孩子們的輟學率幾乎為零——大人們吃夠了沒文化的苦,絕不愿讓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
盧大哥的語氣變得深沉:“苦難是把雙刃劍,有時候會向相反的方向發展,而且你弱它就強。當你把它當做陪練的時候,它確實能磨煉人,催生出堅韌和頑強。我們那時普遍吃不好、穿不暖,可精神頭卻足,樂觀,有股向上奔的勁。鼻涕拖得老長,卻很少感冒;就算病了,也都皮實,吃幾片藥,很快又能活蹦亂跳。”
“但是,”他話鋒一轉,格外認真,“比起苦難,幸福當然更好。我從不贊美苦難本身,我只贊美那些在苦難中沒有被嚇倒、沒有止步的人。他們迎難而上,愈挫愈勇。而我更要贊美幸福——幸福的孩子和父母,是站在山崗上看日出的人,看得更早,景色也更美。就像孩子騎在大人肩上看戲,兩人都看見了更精彩的畫面,而臺上的人,也因此唱得更加賣力。”
他停頓了一下,像在尋找最貼切的比喻:“如果非要說……苦難像哥哥,幸福就像弟弟;或者,苦難是爺爺、是父親,幸福是孫子、是兒子。沒有哥哥會真心希望弟弟吃苦,也沒有長輩愿意讓兒孫重復自己的艱辛。或許可以說,幸福往往脫胎于對苦難的反思與超越,并在穿越苦難的過程中變得成熟、深厚。”
“所以,”盧大哥總結道,“重要的不是歌頌苦難,而是珍惜那顆不被苦難磨滅的、向往幸福并為之努力的心。”
我點點頭,沒有再問。窗外的陽光正好,靜靜地鋪滿桌面。那些關于塑料布窗戶、煤油燈和“啊喔鵝”的遙遠往事,此刻聽起來,不再僅僅是苦澀,更有一份厚重而明亮的溫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