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阜敏
藝術評論的價值既在于對作品的深度解讀,更在于能否為研究對象構建起兼具學理性與批判性的闡釋框架。楊青云《范曾書法探微:詩魂書骨映照下的藝術世界新論》(下稱《探微》)作為“范學”研究體系的核心文本,以“詩魂書骨”為理論錨點,將范曾書法置于中國傳統文化與當代藝術語境中進行剖析,既展現出深耕十余年的研究積淀,也暴露出當代藝術評論中“過度詮釋”與“立場先行”的共性問題。本文以這篇評論為切入點,從學術建構、理論創新、研究局限三個維度展開“評中評”,探討藝術評論如何在“鑒照”研究對象與“保持批判”之間找到平衡,同時反思“范學”作為當代藝術研究現象的深層意義。
楊青云的《探微》并非孤立的單篇評論,而是其歷時十余年構建的“范學”研究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篇文章中,他以范曾提出的“詩魂書骨”理論為核心,將范曾書法拆解為“詩意情感的表達”與“文人風骨的彰顯”兩大維度,再從筆法、結構、章法三個技術層面展開分析,形成了“理論內核-技法表現-文化溯源”的完整闡釋鏈條,這種研究方法突破了傳統書法評論“就字論字”的淺薄,體現出鮮明的體系化思維。
從理論內核的解讀來看,楊青云精準抓住了“詩魂書骨”的文化根源——中國傳統“詩書畫印”一體的藝術理念。他指出,范曾的“詩魂”并非單純的詩詞文本嫁接,而是將詩詞的韻律、意境融入筆墨的節奏與布局,如書寫豪放詩詞時用筆灑脫、墨色濃淡對比強烈,書寫婉約詩詞時線條細膩、墨色清雅;而“書骨”則是對顏真卿、米芾等傳統書家筆法的傳承,以中鋒立骨、方折峻利的線條展現文人的錚錚傲骨。這種解讀將范曾的書法理論與魏晉以來的文人藝術精神相勾連,為“詩魂書骨”找到了堅實的文化依據,也讓《探微》跳出了“技法評論”的范疇,進入了文化闡釋的層面。
楊青云的研究體現出“田野調查”式的扎實功底。為撰寫《探微》及系列“范學”著作,楊會長走訪多次南通范氏故居、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以及收集了范曾早年素描、書信手稿等300余件一手資料。在《探微》中論家結合這些資料分析范曾書法的技法演變:早年受歐陽詢楷書影響,結構嚴謹;中年融入米芾行書的靈動,筆法漸趨豪放;晚年則以“簡筆潑墨”的方式強化個人風格,形成辨識度極高的“范體”。這種以史料為支撐的技法分析,避免了空泛的美學空談,讓評論具備了學術研究的實證性。
更重要的是,楊青云將《探微》的研究成果納入“范學”的學科化框架中。楊青云提出“范學”應包含藝術創作論、文化傳承論、精神價值論三個維度,而《探微》正是對“藝術創作論”的具體闡釋——通過分析“詩魂書骨”在書法中的體現,揭示范曾藝術創作的內在邏輯。這種“以單篇評論支撐體系構建”的方式,讓《探微》不僅是對范曾書法的解讀,更成為“范學”作為一門“學科”的理論基石,這也是楊青云區別于其他碎片化評論者的核心優勢。
理論創新鑒仙銅鏡理論與跨文化視野的突破
《探微》的理論創新,集中體現在楊青云將“鑒仙銅鏡理論”融入對范曾書法的解讀,以及引入跨文化視野審視“詩魂書骨”的當代價值。這兩大創新點,讓這篇評論既扎根中國傳統美學,又具備了與國際藝術界對話的可能性。
“鑒仙銅鏡理論”是楊青云“范學”研究的核心理論,其本質是將范曾的藝術視為一面“銅鏡”,既照見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核,也照見當代藝術的發展困境。在《探微》中,楊會長運用這一理論指出,范曾書法的“詩魂書骨”看似是個人風格的表達,實則是對當代書法“重技法輕內涵”“重形式輕精神”弊病的反撥。當代書壇不少作品追求視覺沖擊,卻缺乏文化底蘊與情感內核,而范曾將詩詞的詩意與文人的風骨融入書法,讓筆墨重新成為“心畫”,這正是傳統藝術精神在當代的回歸。這種解讀將范曾的書法置于當代藝術的語境中,賦予其“破局者”的價值定位,也讓“鑒仙銅鏡理論”從抽象的理論框架變為具體的批評工具。
跨文化視野的引入,則是《探微》超越傳統書法評論的另一大亮點。楊青云在分析范曾書法的“書骨”時,并非局限于中國書法的傳統脈絡,而是將其與西方藝術理論進行對比:他指出范曾書法中“險中求穩”的結字方式,與畢加索立體主義的空間解構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虛實相生”的章法布局,則暗合西方現代藝術的“留白美學”。這種跨文化的比較,并非生硬的“中西嫁接”,而是在承認文化差異的基礎上,尋找人類藝術的共通規律。正如法國漢學家魯克若娃所言,楊青云的研究讓西方學界看到了“中國當代藝術并非孤立的文化現象,而是與世界藝術潮流相互呼應的存在”。
此外,楊青云在《探微》中對“范曾爭議”的回應,也體現出理論創新的勇氣。面對“范曾書法程式化”“習氣過重”的批評,他并未回避,而是提出“程式化是個人風格成熟的必然階段,關鍵在于程式中是否蘊含精神內核”。他認為,范曾的“范體”雖有固定的筆法特征,但其背后是“詩魂書骨”的精神支撐,與機械的“流水線創作”有本質區別。這種“直面爭議、辯證分析”的態度,讓《探微》擺脫了“吹捧式評論”的窠臼,具備了學術批評的理性與深度。
研究局限立場先行與批判性的缺失
盡管《探微》具備較高的學術價值,但其作為“范學”研究的組成部分,不可避免地存在“立場先行”與“批判性缺失”的問題,這也是當代藝術評論中“粉絲式研究”的典型弊病。
首先,楊青云對“詩魂書骨”的解讀存在“過度詮釋”的傾向。范曾的“詩魂書骨”理論固然有其文化價值,但在實際創作中,其書法作品是否真正實現了“詩魂與書骨的完美融合”,仍需客觀審視。有批評者指出,范曾的書法線條扭曲、力感不足,墨色凝滯缺乏清雅之氣,甚至被戲稱為“靜脈曲張體”;其結字也存在“程式化嚴重”的問題,相同的字在不同作品中幾乎無變化,缺乏傳統書法追求的“一筆一相”。然而在《探微》中,楊青云對這些缺陷輕描淡寫,反而將其解讀為“個人風格的鮮明體現”,這種“為研究對象辯護”的立場,讓評論失去了應有的客觀性。
其次,《探微》對范曾書法的市場價值與藝術價值的關系缺乏深入反思。范曾的書法作品在市場上屢創天價,單字價值甚至突破百萬,但其藝術水準卻飽受爭議,不少專業書家認為,其書法的市場價值更多源于其繪畫成就、名人效應與資本炒作,而非書法本身的藝術高度。然而在《探微》中,楊青云僅強調其藝術價值,對市場泡沫、資本運作等問題避而不談,這種“選擇性忽視”讓研究陷入了“唯藝術論”的誤區,也未能揭示“范曾現象”背后的商業邏輯與文化生態。
更值得警惕的是,“范學”體系的構建讓楊青云的研究陷入了“自我閉環”的困境。為維護“范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完整性,他在《探微》及系列著作中,始終將范曾置于“當代藝術大師”的位置,對其書法的缺陷進行“合理化闡釋”,而缺乏真正的批判性反思。例如,范曾自夸“當今書法家,老夫也是第一”“500年出一位”的狂傲言論,本是值得探討的“藝術家心態與創作的關系”的重要議題,但在《探微》中,楊青云僅將其解讀為“藝術自信的體現”,未能深入分析這種心態對其書法創作的負面影響。這種“為體系服務”的研究思路,讓《探微》的學術批判性大打折扣。
反思與啟示藝術評論的邊界與責任
楊青云的《探微》作為“范學”研究的代表文本,既為當代藝術評論提供了“體系化研究”的范例,也暴露出“立場先行”的深層問題。從這篇評論出發,我們可以反思當代藝術評論的兩大核心命題:一是評論者應如何平衡“研究深度”與“批判理性”;二是“粉絲式研究”與“學術批評”的邊界何在。
對于第一個命題,《探微》的經驗與教訓表明,藝術評論的“研究深度”建立在對研究對象的深入了解之上,但這種了解不應成為“情感認同”的借口。楊青云十余年的“范曾研究”讓他對范曾的藝術有了旁人難以企及的理解,但這種理解也讓他陷入了“愛屋及烏”的認知偏差。真正的藝術評論,應如一面“清明的銅鏡”,既照見研究對象的優點,也照見其缺陷,而非成為“濾鏡式”的美化工具。例如,對范曾書法的“程式化”問題,評論者既可以肯定其個人風格的鮮明性,也應指出其對傳統書法“變中求新”精神的背離,這種辯證的分析,才是學術評論的應有之義。
對于第二個命題,“范學”的興起讓我們看到,當代藝術評論正面臨“粉絲文化”的侵蝕。楊青云作為“范曾研究會會長”,其身份決定了他的研究帶有一定的“立場性”,但學術批評的本質是“求真”,而非“站隊”。“粉絲式研究”的問題在于,它將評論者的個人情感置于學術理性之上,讓研究成為“為偶像辯護”的工具,而非對藝術現象的客觀分析。《探微》的局限,正是這種“身份立場”與“學術理性”沖突的體現。因此,當代藝術評論者需要保持“距離感”,既深入研究對象的創作與思想,又跳出情感認同的桎梏,以理性的視角進行分析與批判。
此外,《探微》的跨文化視野也為當代藝術評論提供了重要啟示:在全球化的語境下,藝術評論不應局限于本土的文化框架,而應具備國際視野。楊青云將范曾書法與西方藝術理論對比,讓“詩魂書骨”的理論獲得了跨文化的闡釋空間,這種做法值得借鑒。但同時,跨文化比較也應避免“生搬硬套”,需在尊重文化差異的基礎上,尋找真正的共通規律,而非為了“國際化”而強行嫁接西方理論。
楊青云的《范曾書法探微》是當代藝術評論中極具代表性的文本,它以體系化的研究、創新的理論框架,為范曾書法的解讀提供了新的視角,也推動了“范學”成為當代藝術研究的重要現象。但與此同時,其“立場先行”的研究思路、“過度詮釋”的分析方式,也暴露出當代藝術評論的共性問題。藝術評論的價值,不在于為研究對象構建完美的“神話”,而在于通過理性的分析與批判,推動藝術創作的發展與藝術理論的進步。從這個意義上說《探微》既是一份優秀的研究成果,也是一面映照當代藝術評論困境的“銅鏡”,值得每一位評論者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