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舟
一葉紙船順流而下,
沒有帆,沒有舵手,
只有水聲托著它。
晨光初透時,我遇見了那條河。
霧從水面升起,像大地輕緩的呼吸。河不寬,水是沉靜的灰綠色,看得見底下圓潤的卵石,偶爾有極小的魚影倏地掠過,留下一道銀痕,又迅速被水流撫平。我沿著岸走,鞋底沾滿露水與細碎的草籽。然后,在幾塊青石間的回灣處,我看見了它——
一葉紙船。
它靜靜泊在那里,仿佛已等了千年。是用泛黃的宣紙疊成的,邊緣被水漬洇出毛茸茸的弧度,像一片疲倦的秋葉。船身極簡單,就是孩童都會折的那種,兩頭尖尖,中間凹下淺淺的艙。沒有帆,沒有桅,更不見掌舵的人影。它只是存在著,一種近乎天真的、赤裸的存在。
我蹲下來,看它。
它似乎也在看我。
隔著一步之遙的流水,和流水之上顫動的微光。
是什么人,在怎樣的時辰,將它放逐于此?是一個告別童年的少年,最后一次將幻想折進紙里?是一個滿懷心事的旅人,想把說不出口的話托付給流水?又或者,它只是風從某個窗臺偶然吹落的、一張寫過字的紙,因緣際會,被流水折成了船的模樣?
我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這河從哪里發源,又將到哪里終結。
風起了。很輕的風,卻足以推走一片沒有重量的紙船。
它動了。先是微微一顫,仿佛從深夢中蘇醒,遲疑地打了個旋。然后,便順從了水流的牽引,緩緩地、決然地,離開了青石的庇護,駛向河心,駛向下游那片未知的、被晨霧籠罩的蒼茫。
我就那樣看著它遠去。
起初,它走得慢,還能看清那黃白的顏色,在灰綠的水面上,像一粒將熄未熄的星火。它偶爾會輕輕磕碰水下看不見的石頭,船身一傾,我的心也跟著一提;但它總是晃一晃,又穩住,繼續前行。那姿態里有一種驚人的柔韌,一種“隨它去”的坦然。沒有對抗,也沒有焦急,只是將自己完全交出去,交給水,交給風,交給這條河本身的意志。
它越行越遠,漸漸成了一個模糊的小點。
霧似乎濃了些,水聲卻更加清晰。那聲音不是喧嘩的,而是沉厚的、連綿的,像大地在低語。我忽然覺得,托著那紙船前行的,或許不只是物理的流水,更是這深廣的、容納一切的水聲。是這聲音,在承載著它,護送著它,去它該去的地方。
終于,一個轉彎,它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空余一河粼粼的光,和愈加澎湃的、充滿胸腔的水聲。
我仍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霧散,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將整條河染成金色。卵石變得耀眼,水聲里也多了些溫暖的嘈雜。世界恢復了它日常的、生機勃勃的面目。
但那葉沒有帆、沒有舵手的紙船,卻從此泊進了我的心里。
在某些疲于奔命、執著于規劃與掌控的時刻,那抹黃白的影子便會悄然浮現。它提醒我,生命或許有另一種航行的可能:不是緊握船舵、奮力擊水的逆旅,而是允許自己成為一葉“虛舟”。
“虛舟”一詞,出自《莊子》。他說:“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 一艘空船撞了你,你不會生氣。人若能“虛己以游世”,卸下“我”的沉重鎧甲,清空滿溢的欲求與算計,便能像那空船一樣,與世界無憂無懼地相遇、滑過,即便有碰撞,也無傷于心。那紙船,便是如此。它空,故能容萬物——容流水,容風聲,容晨霧與夕光,容一段偶然的注視。它沒有“要抵達何處”的目的,反而擁有了整條河流;沒有“必須如何”的執著,反而每一步都走得安穩從容。
我們呢?我們給自己的生命之舟裝載了太多東西:名為“意義”的壓艙石,名為“成功”的華麗風帆,名為“關系”的復雜纜繩,還有緊握不放、早已酸痛不堪的“自我”之舵。我們計算風向,測量水文,恐懼觸礁,更恐懼迷失。我們把航行變成了一場艱苦的征伐,卻忘了,河本身就在流淌。我們本就是河的一部分。
也許,真正的抵達,不在于征服多少水域,而在于能否體會那“托著”我們的水聲。那是時間的低語,是存在的背景音,是比所有個體意志更為宏大、仁慈的力量。它一直都在,只是我們行色匆匆,常將自己封閉在引擎的轟鳴里,聽不見。
夕陽西下時,我又走到河邊。
紙船當然早已無影無蹤。
但我知道,它還在某處漂著。或許已被水浸透,溫柔地解體,融回這片滋養它的水;又或許,它抵達了某個新的河口,被一只陌生的手拾起,展開,讀出一個無人知曉的故事。
水聲湯湯,亙古如斯。
我俯身,掬起一捧水。清涼從指縫漏下,在殘陽里閃著細碎的金光,仿佛無數個微小的、正在遠行的舟楫。
而我心里,某一部分沉重的、繃緊的東西,也似乎隨著那捧水,悄然流走了。
只留下一片輕輕的、紙一樣的空白。
ready for the riv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