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挑戰(zhàn)賽十一期##2025頂端人氣創(chuàng)作者 #
建中靖國元年七月,常州的水波載著北宋最后一片清醒的天光,緩緩流淌。那位自天涯海角歸來的老人,在病榻上或許正傾聽著生命里最后的交響——瓊州海峽的潮聲拍打著他未熄的壯懷,長江中流的奔涌回響著半生的顛簸,而汴京御街的市聲,早已化作夢里的煙云。他氣息微茫,遺言卻清晰如刻:“即死,葬我嵩山下。”這七個字,是一個終老江南的魂靈對中原大地的深情回望,是一個漂泊者最后的皈依。
當(dāng)訃告?zhèn)鞒觯皡窃街裣嗯c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這哭聲超越了私人情感的邊界,成為一種文明的集體哀悼。太學(xué)生數(shù)百人聚集慧林佛舍,為這位老人飯僧祈福。他們祭奠的,是一個可以坦蕩站立、可以自由言說的時代,正隨著那襲漸冷的青衫,一同沒入歷史的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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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文明火種的初燃
嘉祐元年的蜀中煙雨,浸潤的不只是天府之國的稻禾。眉山紗縠行蘇宅的庭院里,程夫人正為十歲的蘇軾講授《漢書》。讀到《范滂傳》時,她放下書卷,一聲嘆息如秋葉般輕輕落下。身旁的少年忽然仰首:“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
程氏凝視著兒子清澈如岷江之水的眼眸,鄭重答道:“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
這一問一答,被蘇轍鄭重鐫刻在兄長的墓志銘中。這不是尋常的家教場景,而是儒家精神譜系里一次莊嚴(yán)的火炬?zhèn)鬟f。那個名叫蘇軾的少年,從此將“致君堯舜”的契約寫入血脈,如峨眉山月般澄明而堅定。
墓志銘記曰:“公亦奮厲有當(dāng)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當(dāng)他二十歲乘舟出蜀,帶走的不僅是“學(xué)通經(jīng)史,屬文日數(shù)千言”的才華,更是一個文明對正直人格的千年期許。蜀江的水聲在他身后漸漸遠(yuǎn)去,而一個更為遼闊的世界,正等待著他的到來。
汴京:天才的登場與時代的錯位
嘉祐二年的禮部考場,主考官歐陽修面對一份考卷陷入了長久的沉思。《刑賞忠厚之至論》中那句“當(dāng)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讓他拍案叫絕。為避嫌,他將這份本該第一的答卷置為第二——他誤以為是門生曾鞏所作。歷史的戲劇性在于,這個美麗的誤會,反而讓“蘇軾”這個名字更響亮地傳遍京華。
歐陽修對梅堯臣感嘆:“老夫當(dāng)避此人,放出一頭地。”
這不是簡單的贊賞,而是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謙讓與托付。當(dāng)青年蘇軾在殿試中以《春秋》對義居第一、中乙科時,整個文壇都意識到:一顆足以照亮世紀(jì)的文化星辰,已然升起于東方。
然而,他迎頭撞上的,是王安石變法那架轟鳴的歷史戰(zhàn)車。熙寧二年的朝堂上,新法如潮水般席卷一切。蘇軾的聲音如礁石般固執(zhí):“陛下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jìn)人太銳。”這十二個字,是對改革倫理的深刻警示。他不是反對變革本身——墓志銘記載,他在杭州通判任上“常因法以便民”,在密州抵制“手實法”時說“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于司農(nóng),是擅造律也”。
他反對的,是那種將民生當(dāng)作抽象實驗的官僚作風(fēng),是那種非此即彼的思想狂熱。
當(dāng)舉子在殿試中“爭言祖宗法制非是”時,身為考官的蘇軾“退擬答以進(jìn),深中其病”。他守護(hù)的,是一個文明應(yīng)有的審慎與溫度——在變革的洪流中,為人的尊嚴(yán)與生活的常理留下一方礁石。
烏臺:文字獄下的文明尊嚴(yán)
元豐二年,御史臺的牢獄陰冷如深淵。四十四天的審訊如煉獄般煎熬,御史中丞李定等人從他的詩文中逐字尋找“謗訕”的痕跡,“鍛煉久之,不決”。中國文字獄史上標(biāo)志性的“烏臺詩案”,幾乎要勒斷這個文明最敏感的喉舌。
然而,一個細(xì)節(jié)耐人尋味:獄中的蘇軾“未嘗以一言自辯”。這不是默認(rèn),而是一種更高貴的沉默——他拒絕在卑劣的游戲規(guī)則下為自己辯護(hù),猶如明月不向溝渠證明自己的皎潔。最終,神宗皇帝“憐之”,以黃州團(tuán)練副使安置。這個“憐”字背后,是一個帝王對文明火種的不忍,也是專制機(jī)器中難得的人性微光。
黃州,成為他生命的涅槃之地。從“蘇軾”到“東坡居士”,他完成了一個士大夫向完整人格的壯麗跨越。墓志銘記其“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従溪谷之間,筑室于東坡”。《赤壁賦》的哲學(xué)沉思與《寒食帖》的筆墨蒼涼,都是在放逐之地開出的文明之花。
苦難沒有摧毀他,反而讓他的生命綻放出更磅礴的蔥蘢——原來,真正的自由,可以在最不自由處生根。

元祐:孤獨的理性
元祐年間,當(dāng)司馬光盡廢新法時,重返中樞的蘇軾再次站在了反對者的位置。他激烈勸阻廢除免役法:“差役行于祖宗之世,法久多弊……若量出為入,毋多取于民,則足矣。”司馬光不悅,他擲出歷史的重言:“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
這種超越黨爭的清醒,滿腹的“不合時宜”,讓他同時失去新舊兩黨的接納。墓志銘記載:“臺諫官多君實之人,皆希合以求進(jìn),惡公以直形己,爭求公瑕疵。”
在非黑即白的政治生態(tài)中,持中的理性往往是最孤獨的堅守。
但他將這種孤獨,轉(zhuǎn)化為了對民生最溫暖的關(guān)照。杭州蘇堤的煙柳,不僅是水利工程,更是寫在西湖之上的民生詩篇。墓志銘細(xì)數(shù):旱災(zāi)時“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疫病時“作饘粥藥劑,遣吏挾醫(yī),分坊治病”,更募捐“得黃金五十兩,以作病坊”——那竟是一套早于時代數(shù)百年的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在徐州,洪水圍城,“城不沉者三板”,他“廬于城上,過家不入”,身先士卒筑堤防洪。
這些不是泛泛的德政記錄,而是一個儒家知識分子“知行合一”的最高實踐。他將廟堂上的理想,化為了大地上的足跡,一步一印,皆是良知。
海南:天涯處的文樞
紹圣四年的詔書如秋霜般凜冽,將他貶為瓊州別駕,昌化安置。墓志銘以冷靜筆觸記載:“昌化非人所居,食飲不具,藥石無有。”初到之日,官府不許他棲身官舍,“則買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運(yùn)甓以助之,為屋三間”。
在這片“非人所居”的土地上,六十二歲的蘇軾開始了流放途中動人的一幕。桄榔庵中設(shè)帳講學(xué),海南的第一所詩書堂沒有門扉,向所有愿學(xué)的眼睛敞開。黎族子弟與流人后裔同坐,透過椰林的陽光照亮簡陋的書卷——那光,是從中原帶來的文明薪火。
他親自編寫經(jīng)義,將《尚書》《易經(jīng)》的微言大義,用最質(zhì)樸的語言傳授。學(xué)生姜唐佐北上應(yīng)舉時,他在扇上題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 這不是一般的贈言,而是播種者對未來的莊嚴(yán)期許——天涯海角,終將破此天荒。
他或許不曾想到,自己播下的種子會如此迅速萌芽。大觀三年,姜唐佐成為海南歷史上第一位舉人;宣和年間,符確成為海南第一位進(jìn)士。從此,“天涯海角”不再只是地理的盡頭,它有了文化的坐標(biāo),有了精神的緯度。墓志銘雖未及記載這一后續(xù),但蘇軾“著書以為樂,時従其父老游”的身影,已為這一切寫下不朽的序章。
歸宿:山河間的永恒契約
北歸途中,他在常州停下了腳步。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丁亥,面對圍坐的兒孫,他說出最后遺言:“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我一生無愧,彼岸必不墮落,不必以哭聲驚擾這自然的化去。
這是儒家“夭壽不貳”的坦然,也是佛家“生死一如”的徹悟。蘇轍將兄長葬于汝州郟城釣臺鄉(xiāng),嵩山余脈在此緩緩起伏。這不是衣錦還鄉(xiāng)的終點,而是一個偉大生命融入山河的莊嚴(yán)儀式——從此,他的呼吸化為松濤,他的目光凝成星辰。
九百多年后,當(dāng)我們重讀這篇墓志,看到的不僅是一個人對抗命運(yùn)的史詩,更是一種文明如何在個體生命中完成它的永恒契約。
蘇軾用一生證明了:一個人可以同時在多個維度達(dá)到極致——在廟堂持守道統(tǒng),在江湖潤澤民生,在書房著書立說,在絕境開創(chuàng)新局。他經(jīng)歷了中國士大夫可能經(jīng)歷的所有境遇:帝王的賞識與冷落,朝堂的榮耀與構(gòu)陷,地方的治績與貶謫,文化的創(chuàng)造與傳播。
而他留給后世最珍貴的遺產(chǎn),或許是在儋州桄榔庵中點燃的那盞燈。當(dāng)文明的火種跨越瓊州海峽,在曾經(jīng)的文化荒漠中生根發(fā)芽,我們看到的不僅是“白袍端合破天荒”的預(yù)言成真,更是文明最深刻的真理:真正的光明,從不畏懼最遙遠(yuǎn)的黑夜。那光能穿越時空,照亮每一個需要溫暖的角落。
風(fēng)聲過處,嵩洛蒼茫。九百年的時空那頭,那個從眉山走出的少年,那個在汴京驚艷朝野的才子,那個在黃州超越苦難的居士,那個在杭州造福百姓的太守,那個在海南播種文明的先生——他們最終合而為一,成為山河的一部分,成為文化記憶里永不褪色的篇章。
這不是結(jié)束。每當(dāng)我們在月夜吟誦“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在逆境中想起“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在平凡日子里體味“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時,他便從時間的深處走來,以那永恒的微笑告訴我們:
無論世界如何變遷,一個人依然可以活成文明的高度,活成人性的溫度,活成穿越時空的——光。
這光,曾經(jīng)照亮過北宋的天空,如今,依然溫暖著我們的山河歲月。
參考文獻(xiàn)
1:.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百七十六
2.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見《欒城后集》卷二十二
3.歐陽修《與梅圣俞書》,見《歐陽文忠公集》卷一五〇
4.蘇軾《上神宗皇帝書》,見《蘇軾文集》卷二十五
5.朋九萬《東坡烏臺詩案》
6.孔平仲《孔氏談苑》卷一
7.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六十七
8.蘇軾《贈姜唐佐》,見《蘇軾詩集》卷四十三
9.明正德《瓊臺志》卷三十八《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