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林坤源
一
冬至這天,茂名的清晨照例是冷的。
這種冷,并不像北方那樣凜冽,而是帶著一點濕意,一點海風的咸,還有一點鑒江水的涼。天剛蒙蒙亮,東邊的天空被朝霞染成淡淡的橘紅色,像有人在天邊輕輕抹了一筆。
周行站在陽臺上,披著一件舊外套,手里端著一杯熱茶。樓下是老街,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露水打濕,反著微光。遠處,鑒江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像一條安靜的綢帶。
手機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消息:
"記得吃湯圓。"
他回了一句:"已經在路上了。"
二
周行在外地工作,這次回茂名,是臨時起意。項目告一段落,他沒和任何人說,直接訂了最早一班高鐵。車窗外的景色從鋼筋水泥,漸漸變成成片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快到茂名的時候,他看見遠處山坡上那一片片深綠,知道那是荔枝林。
"還沒到季節呢。"他在心里笑了一下。
荔枝是夏天的,冬至是冬天的。可在他的記憶里,這兩個季節總是纏在一起——夏天在荔枝樹下乘涼,冬天在荔枝樹下烤火,樹還是那棵樹,人卻一點點長大了。
三
他回到家的時候,母親正在廚房里忙活。
老房子在老城區,離鑒江不遠。推開那扇有點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姜的辛辣、蔥的清香,還有湯圓下鍋時那股淡淡的甜。
"回來啦?"母親從廚房探出頭,圍裙上沾著一點面粉。
"嗯。"周行換鞋,"爸呢?"
"去買蔥了。"母親說,"說是外面的蔥香。"
他笑了笑。其實菜市場就在街口,蔥也都是那些蔥,只是父親總要親自走一趟,好像這樣,這頓冬至飯才算完整。
客廳里,電視機開著,放著早間新聞。茶幾上擺著一盤橘子,是本地的砂糖橘,皮薄汁多。母親招呼他:"先吃個橘子,湯圓還要一會兒。"
他剝了一個,放進嘴里,甜味在舌尖綻開,熟悉得讓他有一點恍惚——好像很多年前,他還是那個坐在小板凳上,等著冬至湯圓的小孩。
四
冬至吃湯圓,是茂名這邊的老習慣。
母親做的湯圓,是最傳統的那種——糯米粉搓成小圓子,沒有餡,出鍋后舀進碗里,撒一點白糖,再淋上一勺姜糖水。熱氣騰起來,帶著姜的辣,糖的甜,還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香。
"小時候,你可喜歡吃這個了。"母親一邊搓湯圓,一邊說,"一碗不夠,還要第二碗。"
"那時候不懂事。"周行靠在門框上,"現在不敢多吃,怕胖。"
"胖點好。"母親隨口回了一句,"胖點有福氣。"
他笑了笑,沒接話。福氣這種東西,他現在不太敢細想。工作這些年,他越來越覺得,日子像是被人推著往前走,來不及停,來不及回頭。只有回到這里,回到這扇木門前,他才覺得自己真的慢了下來。
五
父親提著一袋蔥回來,看見他,眼睛一亮:"回來啦?"
"嗯。"周行接過蔥,"爸,你又買這么多。"
"冬至嘛。"父親擺擺手,"多一點,熱鬧。"
他把蔥拿到廚房,母親已經把湯圓下了鍋。白色的小圓子在沸水里翻滾,像一顆顆小小的月亮。父親靠在廚房門口,看著他:"最近工作怎么樣?"
"還行。"周行說,"就那樣。"
父親"哦"了一聲,又問:"談對象了沒?"
"還沒。"他有點無奈,"爸,你每次都問這個。"
"冬至嘛。"父親笑了笑,"團圓的日子,總要問問。"
母親在旁邊插話:"你別老問,孩子壓力大。"
"我這是關心。"父親不服,"你看隔壁阿強,孩子都上小學了。"
周行裝作沒聽見,轉身去拿碗。他知道父母的心思,也知道他們不是催,只是想讓他有個家,有個在冬至這天,能一起吃湯圓的人。
六
湯圓出鍋了。
母親給他舀了一大碗:"多吃點,外面可吃不到這么正宗的。"
"哪兒不正宗了?"他笑著說,"外面也有茂名湯圓。"
"那不一樣。"母親說,"這是家里的。"
他低頭吹了吹碗里的熱氣,舀起一顆湯圓放進嘴里。糯米的軟糯,糖的甜,姜的辣,在嘴里慢慢散開。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冬至。
那天很冷,風很大,他從學校一路跑回家,手凍得通紅。推開門,看見母親站在灶臺前,鍋里的湯圓正翻滾著。父親坐在一旁,往灶里添柴,火光映在他臉上,紅紅的。
"回來啦?"母親也是這樣問。
"嗯。"他把書包往椅子上一丟,"好冷。"
"趕緊洗手,吃湯圓。"母親給他舀了一碗,"吃了湯圓就長一歲。"
那時候,他覺得"長一歲"是一件很厲害的事,好像多吃幾顆湯圓,就能一夜之間長大。現在想想,長大是慢慢發生的——是從他第一次離家去外地讀書開始,是從他第一次在外地過冬至開始,是從他發現父母的背影越來越佝僂開始。
七
吃完飯,父親提議去江邊走走。
"冬至這天,江風涼,人也清醒。"父親說。
周行沒反對。他很久沒在白天好好看過鑒江了。記憶里的鑒江,多是傍晚或夜晚——夏天的時候,他和小伙伴在江邊捉魚,用自制的網兜在淺水里撈,撈上來的多是小蝦米;冬天的時候,江邊人少,他一個人坐在石階上,看江水緩緩流淌,覺得這條河好像永遠不會變。
他們沿著江邊走。
江面上的霧已經散了一些,陽光從云層縫隙里漏下來,落在水面上,閃著細碎的光。對岸的荔枝林在遠處,現在是深綠,等到夏天,就會變成一片更濃的綠,再往后,就是點點紅色掛在枝頭。
"你還記得不?"父親忽然說,"小時候你在這兒摔了一跤,褲子都濕了。"
"記得。"周行笑,"你還笑我。"
"我那是心疼。"父親咳了一聲,"誰讓你跑那么快。"
母親在旁邊說:"他從小就愛跑,放學回家,書包一丟就往外跑。"
"那不是有你們在家嘛。"周行說。
說完,他自己愣了一下。
是啊,那時候他敢跑得那么遠,是因為知道,不管多晚,回頭的時候,家里總有一盞燈亮著,總有兩個人在等他。
八
走到一棵大榕樹下,父親停了停。
"你看那邊。"他指著不遠處,"以前那邊是一片菜地,現在都蓋樓了。"
周行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是幾棟新的商品房,外墻貼著淺色的瓷磚,在陽光下有點刺眼。
"變化挺大。"他說。
"是啊。"父親嘆了口氣,"你小時候,我們還在那邊種過菜。你最愛吃我種的生菜。"
"我記得。"周行說,"你還不讓我踩菜地。"
"那當然。"父親笑,"那是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
母親在旁邊說:"后來拆遷,他還難過了好幾天。"
父親瞪了她一眼:"哪有。"
周行看著那幾棟樓,忽然有點恍惚。那些消失的菜地、那些被推倒的老屋、那些曾經在街口喊他小名的老人,都像被冬至的風吹散了,只剩下一點影子,留在記憶深處。
九
中午,母親做了一桌菜。
有白切雞,有清蒸魚,有扣肉,還有一大碗芥菜豆腐湯。都是茂名人家常的味道。父親開了一瓶酒,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周行倒了一點。
"冬至嘛。"父親說,"喝點。"
周行端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辣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帶著一點暖意。母親給他夾了一塊扣肉:"多吃點,你看你,又瘦了。"
"工作忙。"他說。
"忙也得吃飯。"母親說,"身體是自己的。"
父親放下酒杯:"你在外面,別太拼。錢是賺不完的,命只有一條。"
周行點點頭:"知道。"
他知道父母說的這些,都是老生常談,可每一次聽,心里還是會軟一下。好像不管他多大,在他們眼里,他還是那個需要被叮囑的孩子。
十
飯后,母親收拾碗筷,父親在客廳看電視。周行走到陽臺,拿出手機,翻了翻朋友圈。
有人發了北方的雪,有人發了南方的陽光,有人發了冬至的餃子,有人發了冬至的湯圓。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在朋友圈發過關于冬至的東西了。
他打開相機,對著窗外拍了一張——鑒江、遠處的荔枝林、還有屋檐下那串風干的臘腸。他想了想,配了一句話:
"冬至,回家吃湯圓。"
發出去之后,很快就有人點贊。他沒細看,把手機收起來,轉身回到客廳。
十一
下午,父親提議去老屋那邊看看。
老屋在更老的一條街上,離現在住的地方不遠,走路十幾分鐘。那是周行從小長大的地方,后來翻新,他們搬到了現在的房子,老屋就空著,偶爾回去打掃一下。
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是兩旁的店鋪換了不少。以前的糖水鋪變成了奶茶店,以前的錄像廳變成了手機店。只有街口那家賣荔枝干的小店還在,門口掛著一串串紅棕色的荔枝干,在風里輕輕搖晃。
"以前你最愛吃他家的荔枝干。"母親說,"每次路過都要鬧著買。"
"那時候便宜。"父親說,"現在貴了。"
周行笑笑,沒說話。他知道,不是荔枝干貴了,是日子變了。
十二
老屋的門,還是那扇木門。
父親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轉了一下,"咔噠"一聲,門開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涌出來——木頭的味道、灰塵的味道,還有一點淡淡的霉味。
屋里的家具都還在,只是罩著白布。陽光從窗欞里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周行走進自己以前的房間,墻上還貼著幾張舊海報,是他中學時候貼上去的。書桌上有一層薄灰,他用手抹了一下,指尖沾了灰。
"你看。"母親指著書桌的一角,"這里還有你刻的字。"
他低頭看,是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長大要去遠方"。
那是他小時候刻的。那時候,"遠方"對他來說,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只知道很遠,很不一樣。后來,他真的去了遠方,才發現,所謂遠方,也不過是另一個人的故鄉。
十三
父親在屋外的小院里轉了一圈。
院子不大,以前母親在那邊種了幾盆花,還有一棵小荔枝樹。小荔枝樹現在已經長高了不少,枝葉伸到了墻頭。
"這樹,是你小時候栽的。"父親說,"那時候你說,等它結果了,你要第一個吃。"
"結果那年,我剛好去外地讀書。"周行笑了笑,"沒吃上。"
"后來每年結果,你媽都給你留一點。"父親說,"你回來就給你吃,你不回來,就曬干了給你寄過去。"
周行心里一熱,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夏天,他收到一個快遞,里面是一袋荔枝干,還有一張母親寫的小紙條:"家里的荔枝熟了,給你留了點。"
那時候,他正加班到深夜,撕開包裝,把一顆荔枝干放進嘴里,甜味在舌尖綻開,他卻差點掉下眼淚。
十四
從老屋出來,天已經擦黑了。
街道兩旁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橘黃色的光落在地上,把影子拉得很長。風比白天更涼了一點,吹在臉上,有一點冷,卻不刺骨。
"晚上吃什么?"父親問。
"隨便。"周行說,"都可以。"
"那就吃點簡單的。"母親說,"中午吃多了。"
他們在街口的小攤上買了幾碗粥,又買了一些小菜。攤主認識父親,笑著說:"冬至還出來喝粥啊?"
"孩子回來了。"父親說,"出來走走。"
攤主看了周行一眼:"這是你兒子?長這么大了。"
"是啊。"父親笑得很驕傲,"在外面工作呢。"
周行有點不好意思,低頭喝粥。粥是瘦肉粥,熬得很爛,入口即化。他忽然覺得,這樣的夜晚,這樣的一碗粥,比任何山珍海味都來得實在。
十五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母親去廚房煮了一點湯圓,說是"冬至要吃兩次湯圓,才算圓滿"。父親打開電視,看起了新聞。周行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
夜色中的鑒江安靜得很,偶爾有幾盞燈在水面上晃一晃。遠處的荔枝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黑影,像一條安靜伏著的龍。
手機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領導發來的消息,問他假期結束后有沒有時間開個會。他回了一個"可以",又把手機調成靜音。
"怎么了?"母親端著湯圓出來,問。
"沒事。"他說,"工作上的事。"
"工作再忙,也要記得吃飯。"母親把一碗湯圓放在他面前,"冬至了,好好過節。"
他點點頭,舀起一顆湯圓,放進嘴里。
十六
吃完湯圓,父親去洗澡,母親在廚房收拾。周行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看著天。
天上沒有多少星星,云有點厚。風從江面吹過來,帶著一點濕意,也帶著一點荔樹的味道——不是荔枝成熟時那種濃烈的香,而是枝葉在冬天里特有的那種淡淡的氣息。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冬至夜晚。
那天,他和父母坐在老屋的小院里,父親在燒一盆炭火,母親在一旁烤花生。火光照在他們臉上,紅紅的。他坐在小板凳上,捧著一碗湯圓,一邊吃,一邊問:"冬至為什么要吃湯圓?"
"吃了湯圓就長一歲。"母親說。
"那我要多吃點。"他說,"我要快點長大。"
父親笑了:"長大有什么好?長大了就要出去闖。"
"出去闖好啊。"他那時候不懂,"可以去很遠的地方。"
現在,他真的去了很遠的地方,也真的長大了。可每到冬至,他最想的,還是回到這個地方,回到這盞燈下,回到這碗湯圓前。
十七
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朋友發來的消息:"冬至快樂,記得吃餃子。"
他回了一句:"我們這邊吃湯圓。"
朋友發來一個笑臉:"那你替我多吃幾個。"
他看著屏幕,忽然覺得,其實不管是餃子,還是湯圓,都只是一個借口。真正重要的,是在這一天,有人惦記你,有人等你回家。
十八
母親收拾完,走過來,站在他旁邊:"在想什么呢?"
"沒什么。"他說,"在想以前的事。"
"想以前好啊。"母親說,"人不能忘了過去。"
"媽。"他忽然叫了一聲。
"嗯?"母親看著他。
"明年冬至,我盡量早點回來。"他說。
母親笑了:"好啊。你回來,媽就給你煮湯圓。"
"不管多晚?"他問。
"不管多晚。"母親說,"家里的燈,永遠給你留著。"
十九
夜越來越深了。
風從鑒江那邊吹過來,繞過老屋,繞過新樓,繞過那棵荔枝樹,最后從陽臺的欄桿間鉆進來,輕輕拂過周行的臉。
他忽然覺得,這個冬至,好像和很多年前的那個冬至,沒有什么不同。
還是這條江,還是這座城,還是這一碗湯圓,還是這兩個在廚房里忙前忙后的人。
變的,只是他。
二十
第二天一早,周行就要回外地了。
臨走前,母親給他裝了一大袋東西——自己做的臘腸、曬干的荔枝干、還有一包湯圓粉。
"想吃的時候,自己煮。"母親說,"記得放姜。"
"知道。"他接過袋子。
父親送他到門口,拍了拍他的肩:"在外頭,照顧好自己。"
"會的。"他說。
推開門,一陣冷風吹進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風里有一點荔樹的味道,有一點江水的味道,還有一點家里的味道。
他回頭看了一眼。
母親站在門口,父親站在她旁邊,門口的燈還亮著,橘黃色的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冬至快樂。"他在心里說。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那陣冬風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