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美,是繁華落盡的優雅
林坤源
一
周行第一次踏上茂名的土地,是在荔枝成熟的季節。
高鐵鉆出隧道,窗外的景色一下子開闊起來:連綿的丘陵披著深淺不一的綠,成片的荔枝林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像一片安靜燃燒的海。空氣里隱約有甜味,他知道,那是荔枝的味道。
他來茂名,是為了寫一篇稿子——關于"好心之城"的故事。編輯在電話那頭說:"你去看看,那里有一種很特別的美,是繁華落盡之后的優雅。"
周行當時笑了笑:"聽起來像是一個人的后半生。"
編輯也笑:"那你就去寫那個人。"
二
他在茂名住的地方,是一間老城區的民宿。民宿的門口正對著鑒江,江水緩緩流淌,像一條安靜的綢帶。房東是一位六十多歲的阿姨,姓冼,大家都叫她冼姨。
"你是寫故事的?"冼姨給他遞過一杯熱茶。
"算是。"周行點頭。
"那你要寫什么故事?"
"寫這里。"周行指了指窗外,"寫山,寫水,寫人。"
冼姨笑了:"那你可來對地方了。這里的山,有大霧嶺;這里的水,有鑒江、有博賀灣;這里的人,有冼夫人的‘好心’。"
她提到"冼夫人"時,眼神里有一種自然的驕傲。
"你也姓冼。"周行說,"和冼夫人是本家?"
"算是吧。"冼姨擺擺手,"我們都這么說。"
三
民宿的后院,有一棵老荔枝樹。
樹干粗壯,樹皮斑駁,枝干向四周伸展,像一把撐開的傘。荔枝已經摘得差不多了,枝頭只剩下零星幾顆紅色的果實,像晚霞遺落的碎片。
"這棵樹,有多少年了?"周行問。
"少說也有七八十年。"冼姨說,"是我公公種下的。"
"那它一定見過很多事。"周行說。
"見過。"冼姨抬頭看著樹,"見過戰亂,見過饑荒,見過這條街從冷清到熱鬧,又從熱鬧到冷清。"
她頓了頓:"也見過我從小姑娘變成老太婆。"
周行笑了笑:"那它可真是一棵有故事的樹。"
"樹不會說話。"冼姨說,"可它記得。"
四
周行開始在茂名四處走走。
他去了根子鎮的古荔園,看那些幾百年樹齡的荔枝樹,樹干盤曲,像一條條伏在地上的龍。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落在紅荔上,亮得刺眼。
他去了博賀漁港,看漁船在海面上穿梭,漁民吆喝著收網,海風里帶著咸腥味,卻讓人覺得踏實。
他去了冼太夫人故里文化旅游區,站在冼夫人的雕像前,看著那尊身披鎧甲、目光堅定的石像,忽然明白,"好心精神"并不是一句口號,而是刻在這片土地上的記憶。
"你知道嗎?"冼姨有一次對他說,"我們小時候,大人教育小孩,不常說‘要乖’,而是說‘要好心’。"
"有什么不一樣?"周行問。
"乖,是聽話。"冼姨說,"好心,是替別人著想。"
她笑了笑:"這是冼夫人留下來的。"
五
周行在民宿住下后的第三天,遇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傍晚,他從外面采訪回來,看見一個老人坐在荔枝樹下,手里拿著一把剪刀,正在修剪枯枝。老人穿著一件有些舊的襯衫,背微微有些駝,動作卻很利索。
"這是我老伴。"冼姨介紹,"叫他老陳就行。"
"陳叔。"周行打招呼。
"你就是那個寫故事的小伙子?"老陳抬起頭,笑了笑,"聽阿冼說,你要寫我們這座城?"
"是。"周行點頭。
"那你可得好好寫。"老陳說,"我們這里,不只有荔枝和海鮮。"
"還有什么?"周行問。
"還有一種美。"老陳想了想,"是繁華落盡之后的優雅。"
周行愣了一下:"你也這么說?"
"怎么?"老陳好奇,"還有別人這么說?"
"我編輯。"周行笑了笑,"他說,茂名有一種很特別的美。"
"那你覺得呢?"老陳問。
"我還在看。"周行說。
六
老陳年輕時,是一名漁民。
"那時候,博賀灣的海,比現在還熱鬧。"老陳一邊修剪樹枝,一邊說,"我們凌晨就出海,天還沒亮,海面上全是燈。"
"后來呢?"周行問。
"后來,漁船換成了鐵殼船,網越拉越大,魚卻越來越少。"老陳嘆了口氣,"再后來,我年紀大了,也就不上船了。"
"那你難過嗎?"
"難過。"老陳說,"但也沒辦法。"
他頓了頓:"不過,我后來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海有海的脾氣。"老陳說,"你不能只想著從它那里拿,不想著給它留。"
"那你現在在做什么?"周行問。
"我現在,在等它慢慢養回來。"老陳笑了笑,"你看,我現在不打魚了,改種樹了。"
他指了指荔枝樹:"這棵樹,以前只結荔枝。現在,它還給我們乘涼,給小鳥一個地方歇腳,給你一個寫故事的地方。"
"這也算一種‘好心’吧。"周行說。
"算是。"老陳點頭,"我們這里的人,都講‘好心’。"
七
周行漸漸發現,茂名的"好心",并不張揚。
它藏在菜市場里——攤主會主動幫老人把菜送到路口;藏在公交車上——年輕人會默默給抱孩子的婦女讓座;藏在街頭巷尾的"愛心驛站"里——環衛工人可以隨時進去喝一杯熱水。
"你覺得,‘好心’是什么?"有一次,周行問冼姨。
"‘好心’啊……"冼姨想了想,"就是你自己都不容易了,還愿意幫別人一把。"
她笑了笑:"我們這里的人,經歷過苦日子。苦過的人,更知道別人苦的時候,有多需要一只手。"
"那你呢?"周行問,"你也苦過?"
"苦過。"冼姨點頭,"年輕的時候,日子緊,要帶孩子,要照顧老人,還要干活。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
"那你是怎么撐過來的?"
"靠鄰居。"冼姨說,"那時候,誰家有一點好吃的,都會分一點給我。我記得有一年過年,我家連肉都買不起,隔壁阿婆給我端來了一碗扣肉,說‘孩子要長身體’。"
她頓了頓:"那碗扣肉,我記到現在。"
八
周行在茂名待得越久,越覺得這座城市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它不像一些旅游城市那樣喧囂,也不像一些工業城市那樣冰冷。它安靜、緩慢,卻并不沉悶。街上的人走路不快,說話聲音不大,卻有一種骨子里的熱情。
有一天,他去大霧嶺。
山路蜿蜒,云霧在山間游走,樹木郁郁蔥蔥。爬到半山腰時,他看見一個年輕人背著一筐樹苗,正往山上走。
"你這是?"周行忍不住問。
"種樹。"年輕人笑了笑,"我是志愿者。"
"這么高的山,你不覺得累嗎?"
"累。"年輕人說,"但想到以后,這里會多一片綠,就覺得值得。"
"你是本地人?"周行問。
"是。"年輕人點頭,"我小時候,經常來這里玩。那時候,山還沒現在這么綠。后來,政府開始搞生態保護,我們這些在外面讀書的,就想著回來做點什么。"
"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點‘傻’嗎?"周行問,"很多人都往大城市跑。"
"傻就傻吧。"年輕人笑了笑,"我們這里的人,都有點‘傻’。"
"怎么個‘傻’法?"
"別人幫過我們,我們就記一輩子。"年輕人說,"這座城養過我們,我們就想養回去。"
九
周行在民宿的后院,開始寫他的故事。
他寫鑒江,寫它從高山深處流出,一路蜿蜒,滋潤著兩岸的土地;寫博賀灣,寫它見證了無數漁船的出航與歸港;寫根子的荔枝林,寫那一棵棵老樹,如何在歲月里堅守;寫冼夫人,寫她"唯用一好心"的故事,如何在這片土地上代代相傳。
他也寫冼姨和老陳。
寫冼姨年輕時在荔枝樹下洗衣、晾被,在燈下給孩子縫衣服;寫老陳在海上顛簸的日子,寫他后來放下漁網,拿起剪刀,開始修剪樹枝。
"你寫我們,會不會寫得太普通?"有一次,冼姨問。
"普通有什么不好?"周行說,"普通,才是真實。"
"那你要寫我們什么?"冼姨又問。
"寫你們經歷過的苦。"周行說,"也寫你們現在的樣子。"
"我們現在,有什么好寫的?"冼姨笑了笑,"不過就是守著一棵荔枝樹,守著這間老房子。"
"這就很好。"周行說,"有一種美,是繁華落盡之后的優雅。"
冼姨愣了一下:"你說的,是我們?"
"是你們。"周行點頭,"也是這座城。"
十
周行離開茂名的那天,是一個清晨。
鑒江的水面上籠著一層薄霧,遠處的山影在霧中若隱若現。后院的荔枝樹在風里輕輕搖晃,枝頭已經沒有荔枝了,只剩下一片深綠。
"你要走了?"冼姨站在門口,問。
"要走了。"周行點頭,"稿子寫完了。"
"那你什么時候再回來?"
"很快。"周行說,"等荔枝紅了,我再回來。"
"好。"冼姨笑了笑,"那你記得,多帶幾個人來。"
"帶他們來吃荔枝?"周行問。
"吃荔枝是一方面。"冼姨說,"更重要的是,讓他們看看我們這座城。"
"看什么?"周行問。
"看山,看水,看人。"冼姨說,"看我們這里的‘好心’。"
十一
高鐵緩緩開動,茂名在窗外一點點后退。
荔枝林、鑒江、老街、民宿、那棵老荔枝樹、冼姨和老陳的身影,都在周行的視線里慢慢模糊,卻在他的心里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翻開筆記本,看見自己寫下的一句話:
"有一種美,是繁華落盡的優雅,是歷盡滄桑的沉淀,是枯而不覺的重生。"
他在這句話后面,又加了一行:
"這種美,藏在一棵老荔枝樹里,藏在一條緩緩流淌的鑒江里,藏在一座叫‘茂名’的城里,也藏在每一個講‘好心’的人心里。"
高鐵鉆進隧道,窗外一片黑暗。
周行閉上眼,仿佛又聽見了冼姨的聲音——
"我們這里的人,都講‘好心’。"
他在心里輕輕回答:
"我記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