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這樣的,明知江南的雨說來便來,卻總是不肯隨身帶一把傘。仿佛那一點伶仃的濕意,能印證些什么,或者消解些什么。我便是這樣,在青石板路被第一陣雨點敲出深色印記時,閃身躲進了這臨河的長廊。

廊外,雨絲斜斜地織著,將對面灰瓦的屋頂、遠處拱橋的弧線,都籠進一片空蒙的、流動的紗里??諝饫镉袧駶櫟哪嗤翚?,有新葉的微澀,還有一種極淡的、時間被水洇開的惘然。
靠在冰涼的木柱上,看雨水順著黛瓦的凹槽淌下,連成一掛掛晶瑩的簾。心里是靜的,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那無端的、潮汐般起落的思緒。忽而便想起了不知哪里讀來的斷句:“若懂緣,何須千言?若有緣,一眼千年?!?/span>
心里像被這雨絲輕輕刺了一下,泛起一陣微酸的、溫軟的漣漪。緣之一字,何其重,又何其輕?重到能壓彎一生的命途,輕到不過是萬千人海中,那一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的抬眼。

正出神,視線卻不由地被廊外的一點顏色攫住了。河的對岸,一柄素白的油紙傘,正緩緩移過石橋。傘面遮住了持傘人的容顏,只見一襲青布衫的衣角,隨著步子在雨氣里微微拂動。
那身影是頎長的,步態是沉靜的,像一軸褪了色的古畫里,走出的一個淡淡的墨痕。他并未朝我這邊望來,只是專注于腳下被雨水洗得發亮的石階。可就在他即將走下橋面,身影要被岸邊垂柳的濃蔭吞沒的剎那,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猛地掀起了那低垂的傘沿。
我看見了傘下的眼睛。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被驟然拉長,又被瞬間壓緊。廊外的雨聲、河水的流淌聲、遠處隱約的市聲……全都潮水般退去,萬籟俱寂。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那一雙眼睛,隔著迷蒙的雨幕,隔著一條窄窄的河道,靜靜地望了過來。

我的呼吸屏住了。心,卻不合時宜地、劇烈地跳動起來,撞得胸腔微微發疼。血液涌上耳廓,那退去的萬籟又以另一種更喧囂的形式回來了,是轟鳴的寂靜。
也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風過去了。傘沿溫柔地垂下,復又遮住了一切。那青衫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轉下石橋,步入柳蔭深處,消失不見。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對視,只是我的一場幻覺,是這江南煙雨替我釀造的、一個過分旖旎的白日夢。
廊外,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將天地洗得愈發清寂。
我卻久久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方才那一幕,在我腦海里反復回放,清晰得毫發畢現,又恍惚得如同隔世。我們沒有說過一個字,甚至沒有看清彼此完整的樣貌。

是“今夕何夕,見此邂逅”?那般猝不及防的驚喜與無措。
是“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那一眼,便足以點燃漫長歲月里無盡的相思。
更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原來千百度的尋覓,有時竟敵不過驀然回首時,那寂靜的、注定了的一眼。
這便是“緣”了么?它不必是耳鬢廝磨的朝夕相處,不必是肝腸寸斷的誓言相許。它或許只是這樣,在江南的某個尋常午后,在一場不期而至的雨里,隔著一段恰好的距離,一次被天風吹開的、意外的照面。沒有千言萬語,甚至無須知曉姓名。

我懂了。有些懂得,真的是不需要言語來贅述的。它在眼神交匯的電光石火里,已在無聲中完成了所有的訴說與確認。而有些相遇,也真的只需一剎那,便足以讓時間失去刻度,讓“瞬間”與“永恒”的界限變得模糊。
那一眼里,或許真的濃縮了千年輪回里所有的尋覓與等待,所有的似曾相識與塵埃落定。
雨漸漸小了,終至停歇。云破處,漏下幾縷淡淡的、金色的陽光,照在濕漉漉的瓦楞和石板路上,泛起柔和的光暈??諝馇逍碌萌缤跎?/span>

我慢慢地從廊下走出。石橋依舊,河水依舊流淌,對岸的垂柳在微風里舒展著洗凈的枝葉。一切都與方才別無二致,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可我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我的心,像是被那場雨、那雙眼睛,徹底地洗滌過,變得異常柔軟而飽滿。
我沒有去尋找那個消失的背影。何必呢?有些相遇,最美的姿態便是定格在相遇的那一刻。它屬于那場特定的雨,那座特定的橋,那陣特定的風。將它帶走,安置在柴米油鹽的日常里,或許反而是一種損耗。
我只是沿著濕潤的石板路,緩緩地走去。鞋跟叩擊路面,發出清空的回響。心里反復回蕩著那兩句話,此刻聽來,字字都有了著落,有了溫度,有了那場雨和那雙眼睛賦予的、沉甸甸的分量。

若懂緣,何須千言萬語的解釋與剖白?那瞬間的靈犀,早已勝過人間無數嘈雜的聲響。
若有緣,一眼便已足夠。在那一眼里,或許我們看見的,不只是彼此的今生,還有那無法言說、卻真實存在過的,千年以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