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雪來得晚。總要拖到歲末年初,才肯將那薄薄的雪意,如細鹽般零星撒將下來。這雪勢必會驚動成都的人們,在細細碎碎的雪花中奔跑、歡呼……
記憶最深刻的那場雪,下了一整天。
我是在城西住所的花園里遇見這場雪的。獨自一人在花園里散步,本是灰蒙蒙的天,沒想到寒風一緊,細碎的雪花就隨風飄落下來了。恰好路經一片小竹林,小小的竹葉翠了一夏一秋,此刻有了這一點點白,綠意便成了沉沉的墨色。
雪越下越大,漸漸在卵石小徑淺淺地鋪上了一層白,腳踩上去,便發出輕輕的“咯吱”聲。四周真是安靜啊,靜得能聽見雪花與竹葉相碰撞時簌簌的聲音。那不僅僅是聲音,更像是一種觸覺,涼涼的,直往人心里去。寧靜的氛圍里,想起柳宗元的千古寂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天地間的清寒與空闊,能將人的五臟六腑都洗上一遍,更將那市井的喧囂,剎那間隔絕在外了。
眼前雖然有紅的花、綠的草,都被雪的素白調和成一片古拙的黑、白、灰。那黑,是冬日樹枝那瘦硬的線條;那白,是漫天遍地的留白;那灰,則是天色與遠山,氤氳著一片朦朧的影像。中國傳統書畫有“計白當黑”之說,在此得到最妙的印證。那大片的白,充盈著無盡的寒意與靜謐,比任何濃墨重彩都更有說服力。如此的簡約,無疑是一種極高的奢侈,讓你舍棄繁復,只與最本質的形與意對望。這樣的情景中,又想起王維的《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此刻的花園,不正是那“積素廣庭”嗎?有些遺憾的是,少了一位可以對坐清談的友人。然而這遺憾,在這絕對的靜謐之中,也成為圓滿的一部分。
不知不覺來到一株蠟梅樹下,梅花開得正好。那花是半透明的蜜黃色,像脆薄的黃玉雕刻而成,越是寒冷,暗香越濃。梅與雪,從來都是一對清冷的知己。南宋詩人盧梅坡說:“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我倒覺得,雪的好處,正是無香;而梅的妙處,亦不在其白。它們的相遇,是兩種孤高品格的相互映照與成就。雪以自身的白,洗盡了梅的塵色;梅以自家的香,驚動了雪的寒寂。這香氣,是一縷極幽淡的冷香,需要靜下心來,才能從凜冽的空氣里一絲絲地捕捉到。
不遠處的幾棵桂花樹,平日里墨綠的、不起眼的葉子,此刻已托住了一小撮雪,綠白相間,就像開了一樹晶瑩的花。寒風一吹,雪便掉了下來,落在樹下的沿階草、冬青衛矛和瓜葉菊上……成都的雪,雖然沒有我在去格爾木的路上遇見的暴風雪那般壯觀,但它卻有自己的好。它好像一位矜持的客人,難得造訪一次,卻給這座溫和與濕潤的城市,帶來一份不期而遇的浪漫。不經意飄飛的雪,讓尋常的街景如童話,讓忙碌的大人變孩童,讓這座千年古城有了一種別樣的風致。
雪花漫天飛舞。忽然覺得,現代人的生活,多么需要這樣一場雪啊!我們的生活被無數斑斕的屏幕、喧囂的聲音、匆促的日程塞得滿滿當當。而這雪恰似一劑良藥,以無比的簡凈,勸我學會舍棄;以無比的清寒,讓我快快清醒;以無比的靜謐,引我向內細細觀照。在冬天這簡約的世界里,欲望與焦慮似乎也都失了顏色,變得輕起來。看著眼前飄飛的雪花,心靈便像這被雪覆蓋的大地,漸漸褪去許多雜色,慢慢回歸原始、澄澈的本真。
那天回家的路上,雪還在下,回頭一望,來時的腳印,已被新雪淡淡抹去。燈火次第點亮之時,推窗一望,雪仍然在下,雪花悠悠地打著旋兒,從天空中緩緩落下。
還記得,不知不覺,雪下了一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