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忠強:關于一場雪的詩學思考——讀卜一先生詩作《在尼山遇一場雪》

自從2025年年初在濟寧一別,雖然不能與卜一先生等文友經常在一起把酒言歡、激揚文字了,但卜一先生的人格魅力、兄長風范,以及對我的巨大幫助,卻時時想起,感激在心。在《延河》讀到卜一先生的詩歌新作《在尼山遇一場雪》,反復研讀,感覺既有文采,又有思想深度和詩學高度,真不愧是出自《詩刊》原理論編輯的大手筆之作。
詩的開頭寫道:“記不清/這是落下的多少場雪了/對于我/是第一場”。在這里,他構建了一個關于記憶、時間與個體經驗的詩意空間。這兩句詩看似矛盾,實則揭示了人類感知世界的復雜性和獨特性。“記不清/這是落下的多少場雪了”,傳遞出一種時間流逝的恍惚感。雪作為季節(jié)的象征,其重復降臨,暗示著生命的循環(huán)與歲月的累積。詩人對落雪次數(shù)的模糊記憶,反映了人類在時間長河中的渺小與無力,也暗含對過往時光的淡淡追憶。這種“記不清”,并非真正的遺忘,而是一種選擇性記憶,是心靈對重復性事件的自動過濾。
而“對于我/是第一場”,則突然將視角拉回當下,強調了個體經驗的獨特性和即時性。即使世界已經歷無數(shù)場雪,對于某個特定的“我”而言,眼前的這場雪仍然是全新的、不可復制的第一次。這種表述,凸顯了存在主義哲學中“此在”的概念,每個瞬間都是獨一無二的,過去的經驗無法完全定義當下的體驗。
“記不清/這是落下的多少場雪了/對于我/是第一場”。這兩句詩的并置,形成了強烈的張力,集體記憶與個人體驗、時間循環(huán)與瞬間永恒、普遍性與特殊性,共同構成了一個關于感知的隱喻: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但每個人對世界的體驗都是主觀的、獨特的。詩人通過這種辯證關系,邀請讀者反思自己與時間、記憶的關系。并最終指向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我們如何定義“第一次”與“重復”?當外在世界不斷循環(huán)時,內在體驗卻總能找到新的意義。這種對日常經驗的詩性捕捉,讓讀者在平凡中見非凡,在重復中見獨特,展現(xiàn)了詩歌喚醒感知、照亮生活的力量。
詩的第二節(jié),探討了時間、認真與自然規(guī)律之間的深刻關系:“時間講認真/認真的東西/必須有認真的記錄/所以雪不能因為這是尼山/而不下落”。時間是最公正的評判者,以“認真”為準則。這里的“講”字,賦予時間擬人化的特質,暗示其不可違逆的嚴肅性,體現(xiàn)了詩歌的哲學基調。“認真的東西/必須有認真的記錄”,遞進式強調“認真”的必然結果:凡經時間檢驗的事物,都須被真實記載。雙重“認真”形成回環(huán),暗指歷史與記憶的客觀性。
以孔子的誕生地尼山為意象,揭示自然規(guī)律超越人文權威的真理。雪的下落是物理必然,詩人用“不能”斬斷任何例外可能,暗喻時間法則的普世性,連圣地的特殊性也無法撼動客觀規(guī)律。“雪”既指自然現(xiàn)象,也隱喻時間流逝的不可逆性;“尼山”作為文化符號,與自然規(guī)律形成張力。詩句最終指向人類認知的邊界,在時間面前,任何文化權威都必須服從自然法則。這種對客觀規(guī)律的敬畏,暗合道家“道法自然”的思想,也呼應了現(xiàn)代科學精神中“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核心理念。
詩的第三節(jié),通過自然現(xiàn)象的雪,影射權力結構的形成與延續(xù),探討“神權→帝制→獨裁”的遞進關系:“造物主賦物于神權/因為神權才有帝制/因為帝制才有獨裁/所以雪在這一刻獨裁一下這座山”。這里的“雪”,象征短暫卻絕對的權力覆蓋,以自然之力“獨裁”山峰,暗喻權力對空間的侵占。“?山?”,代表穩(wěn)固的統(tǒng)治對象,被雪“獨裁”后成為權力結構的具象。
這里,詩人賦予雪“獨裁”的主動性,將自然現(xiàn)象與人類權力行為并置,旨在強化批判性。但詩人又沒有直接評價權力,而是通過雪的覆蓋,引發(fā)讀者對權力本質的思考。揭示權力從神授到壟斷的異化過程,暗示其短暫性與壓迫性,像雪的覆蓋一樣終會消融。?自然與權力的對比?:雪的“獨裁”是自然現(xiàn)象,卻與人類權力形成互文,諷刺權力對“絕對控制”的追求,并完成對權力結構的隱喻性解構。雪的“獨裁”既是自然描寫,也是對權力本質的尖銳叩問,兼具哲理性與藝術張力。
在第四節(jié),詩人接著寫道:“枝條搖曳/凄苦本就不離饑寒/我們談論愛/也談論恨/在愛與恨的空白處有一截沉默/稱為雪”。以極簡的意象和克制的語言,勾勒出一幅充滿張力的精神圖景。詩中的“”枝條”、“饑寒”、“愛”、“恨”、“雪”等意象,共同構建了一個關于人類生存困境的隱喻空間,揭示了最深刻的存在主義命題。“枝條搖曳”,既是對自然景物的白描,也暗喻著人類精神的飄搖不定。枝條在風中搖擺不定的姿態(tài),恰如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力與彷徨。而“凄苦本就不離饑寒”一句,則直指人類生存的基本困境——物質匱乏與精神痛苦如影隨形。這里的“饑寒”不僅是生理需求的匱乏,更是精神世界的荒蕪。
“我們談論愛/也談論恨”,這兩句看似平淡,實則蘊含深意。愛恨作為人類情感的兩極,構成了我們言說世界的基本框架。然而,詩人敏銳地指出,在愛恨之間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空白處”,這個空白不是虛無,而是一種更為深邃的存在狀態(tài)——“沉默”。這種沉默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超越了二元對立的更高層次的認知。“有一截沉默/稱為雪”,是點睛之筆。“雪”的意象,在這里具有多重象征意義:它既是覆蓋大地的自然現(xiàn)象,也是凈化世界的純潔力量;它既是寒冷的象征,也是溫暖的孕育者。更重要的是,“雪”代表著一種超越言語的、靜默的智慧。在愛恨的喧囂之后,雪以其沉默覆蓋一切,為人類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
在這里,詩人不提供任何廉價的安慰或簡單的答案,而是誠實地呈現(xiàn)了人類存在的根本困境。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饑寒中,在愛恨交織的情感迷宮里,詩人發(fā)現(xiàn)了一種更為根本的“沉默”。這種沉默不是逃避,而是一種直面存在真相的勇氣。用詩歌的形式,探討了存在主義哲學的核心問題,在無意義的宇宙中,人如何尋找意義?詩人給出的答案,不是通過宏大的敘事或激昂的宣言,而是在“雪”的沉默中,找到了一種超越二元對立的寧靜。這種寧靜不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而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接納與理解。當人們被各種喧囂的言論和極端的情感所裹挾時,詩人提醒我們:在愛恨的空白處,或許正存在著一種更為根本的智慧——沉默的智慧。這種智慧不是否定情感,而是在情感之上建立一種更為清醒的認知。
在第五節(jié),詩人用簡潔而富有鐵質的語言,進一步構建了一個充滿隱喻和哲思的意象世界:“石頭里有水流動/那條魚已經不見/潦倒的峽谷/被我一點點抽空/僅存的絲絲微塵/讓我感覺/充實比神諭/實惠”。“石頭里有水流動”,打破常規(guī)認知,以“石頭”的固態(tài)與“水流動”的液態(tài)形成矛盾統(tǒng)一,暗示表象之下隱藏著不可見的生命力或真相。“那條魚已經不見”,進一步強化這種消逝感,魚作為自由與靈性的象征,其缺席為詩歌奠定了悲愴的基調。“潦倒的峽谷/被我一點點抽空”中,“潦倒”,賦予峽谷擬人化的頹敗感;而“抽空”,則揭示主體對空間的解構。峽谷作為宏大而穩(wěn)固的意象,被“一點點”蠶食,暗喻時間對記憶或信念的侵蝕,最終僅剩“絲絲微塵”的殘存。
“僅存的絲絲微塵”又與“充實”形成強烈反差。物質層面的極度匱乏(微塵),反而催生精神層面的豐盈(充實)。“比神諭/實惠”的對比尤為精妙,將形而上的抽象信仰與具象的現(xiàn)實價值并置,最終選擇以“充實”的切實體驗超越虛妄的宏大敘事。在這里,通過“石頭——水——魚-——峽谷——微塵”的意象鏈,完成從物質到精神、從具象到抽象的升華,最終指向存在主義式的思考,在虛無的荒原中,個體如何通過微小而真實的體驗確認自身價值。
在詩的最后一節(jié),詩人以凝練的意象和深刻的隱喻,構建了一個關于時間、記憶與消逝的哲學空間:“夫子洞里的人/已然離去/他給大雪定義雪花/還讓雪花長成雪人/就像歷史的一場又一場雪崩/覆蓋廟宇山河/現(xiàn)在已經融化/也有人說沒有下過”。“夫子洞”作為文化符號的起點,暗示著傳統(tǒng)與智慧的棲居地。“大雪定義雪花”的悖論式表達,將自然現(xiàn)象轉化為認知行為,暗喻權威對世界的命名與重構。“雪人”的稚拙意象與“雪崩”的毀滅性力量形成斷裂之間的連接,揭示文明從微觀建構到宏觀覆滅的循環(huán)軌跡。末句“融化”與“未下”的辯證,消解了所有存在的確定性。
詩歌在方寸間完成時空壓縮,從個體離去的瞬間,到自然法則的永恒,再到歷史長河的雪崩式更迭。廟宇山河的意象群,將宗教建筑與自然地理并置,暗示文明與自然在時間維度上的共生關系。現(xiàn)在完成時的“已經融化”與虛擬語氣的“沒有下過”,形成記憶與現(xiàn)實的糾纏形態(tài)。“定義雪花”的認知行為,成為詩歌的主題,語言與存在形成鏡像關系。雪人作為短暫的藝術創(chuàng)造,與雪崩作為自然暴力,共同構成文明存在的雙重性。結尾的開放性詰問,將讀者拋入認知論的迷霧中——是消融的虛無更真實,還是從未發(fā)生的空白更深刻?這種對存在本身的質問,使詩歌獲得超越具體意象的哲學重量。
《在尼山遇一場雪》,全詩以雪為媒介,在文字中完成了從具象到抽象、從歷史到當下的多重變奏,其現(xiàn)代性在于用古典意象承載后現(xiàn)代的認知困境,在語言的冰面上留下深刻的思考軌跡。在藝術手法上,詩人運用了“雪”這一經典意象,賦予了它新的解讀維度。雪不再僅僅是自然現(xiàn)象,而成為連接集體記憶與個人體驗的媒介。語言的簡潔與內涵的豐富形成鮮明對比,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詩歌“言說與思想”相互糅合的美學追求。(北京青苗國際雙語學校 路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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