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人的傷疤

余華的《我膽小如鼠》里,那個被命運壓彎了脊梁的主人公,總讓我想起村里老槐樹下沉默的阿木。阿木是出了名的“善人”,趕集時被人順走扁擔也只會憨憨地笑,村童往他院里丟石子,他也只是默默掃凈。人們當面夸他厚道,背地里卻都叫他“榆木疙瘩”,連自家的田埂被鄰人逐年蠶食,他也只是蹲在田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后來,在一個燥熱的午后,因為一只越界的母雞,鄰人指著他的鼻子罵到了祖上三代。阿木渾身顫抖,抄起了墻角的鐮刀。血光之后,整個村子才第一次用正眼,看見了那個佝僂的、眼里有火的“人”。人們開始用復(fù)雜的語氣談?wù)撍?,那語氣里,竟有一絲遲來的“敬畏”。

這似乎印證了某種冰冷的社會鏡像:強勢者獲鮮花掌聲,良善者得踐踏利用。我們仿佛被驅(qū)趕進一個斗獸場,只有亮出獠牙,才能贏得生存空間與同類那扭曲的“欣賞”。于是,厚黑學(xué)成了顯學(xué),“善良”被悄悄置換為“怯懦”的同義詞,人性被簡化為一場力量的野蠻博弈。

然而,這真的是人性的全部本質(zhì)嗎?當我們激賞果斷乃至冷酷的“強大”,是否也在不自覺地美化叢林法則?當我們鄙夷“老實善良”,是否早已遺忘了這些品質(zhì)本身宛如明珠的溫潤光澤?那個“欣賞”強者欺凌弱者的“有人”,或許并非人性深層的裁判,而只是被恐懼奴役、被功利驅(qū)使的喧囂眾意。人性若果真如此單薄,文明的大廈早已傾覆于歷史的荒煙。

細察之下,那條流行的“人性本質(zhì)論”,本身便是一道隱蔽的傷疤。它與其說是真理,不如說是無數(shù)個體在無數(shù)次受傷后,痛徹心扉的經(jīng)驗總結(jié),是一句絕望的哀嘆與賭氣的反話。阿木們的悲劇,不在于他們曾堅守的善良,而在于他們的善良,被孤立無援地置于一個不配、也不懂珍惜這份善良的荒漠之中。他們的反抗,并非對善良的背棄,恰是對踐踏善良之行為的終極控訴。我們?yōu)橹澙醯模皇茄?,而是那份被逼至絕境、轟然倒塌的脆弱秩序感。

因此,重要的或許不是爭論人性本“狠”或本“善”,而是審視:何以我們共同構(gòu)建的環(huán)境,竟讓良善成為負累,讓狠戾顯得“合理”?人性的考場,從來不在個體的抉擇瞬間,而在孕育這一切選擇的土壤。當我們哀嘆“人善被人欺”時,真正該被質(zhì)問的,是那默許甚至鼓勵“欺”的冰冷規(guī)則與圍觀眼神。

阿木最后被帶走了。老槐樹空了,村里人茶余飯后,依舊用那種復(fù)雜的語氣咂摸著這件事。只是不知,當夕陽再次把影子拉得斜長,那些歸家的腳步路過空曠的樹蔭時,是否會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共同的寒意。那寒意,來自我們每個人對那片助長狠戾、凍傷良善的精神荒原,有意無意的貢獻。而人性的真正本質(zhì),或許就在于我們是否還有勇氣,去開墾這片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