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這字,一看就“不對勁”。
不是說他寫得不好,而是那股子勁兒,太猛了。你隔著屏幕看圖片,都覺得那墨點子快要濺到你臉上了。我們今天要聊的這幅《人家通略彴吾意寓屠蘇》,就是他四十二歲時候寫的,正是一個書法家手最熱、膽最大、想法最“野”的時候。很多人覺得行書就是行云流水,優雅從容,但王鐸偏不。他給你的是另一種東西:一種繃緊了弦的力量,一種在懸崖邊上走鋼絲的驚險和痛快。今天,咱們不聊他這個人經歷了啥,也不扯明朝那些事兒,就單純地、死死地盯著這幅字,看看這位“神筆”到底用了哪些“魔法”,能讓一團墨在紙上炸出這種效果。相信我,看懂這幅字,你對書法的理解,絕對能上一個臺階。
第一眼看過去,你被什么抓?。渴恰昂荨眲?。
王鐸的用筆,第一個特點就是“狠”。這不是罵人,是形容他下筆的那股果斷和力度。你看他起筆,很多地方是“硬著陸”,筆鋒猛地戳下去,然后迅速調整方向行進,形成一個方硬而復雜的“筆肚”。這叫“側鋒切入”,他不是輕輕把筆尖放上去,而是像用小刀刻木頭一樣,“咔”一下先釘進去。這么寫,線條的開頭就特別有力量感,有骨力,不是軟綿綿的。行筆過程中,他手上壓力變化極大,時按(重)時提(輕),重的地方墨都洇成了一團,輕的地方細如游絲,但絲不斷,氣還連著。這種強烈的節奏對比,就像音樂里的重鼓點和輕哨音交錯,聽著就讓人心跳加速。你臨帖時有沒有這種感覺:輕輕寫,字沒精神;重重寫,又笨又僵。王鐸的“狠”,是 controlled aggression(有控制的爆發),核心在于發力一瞬間的果斷,和發力后對筆毫彈性的精準控制。你得練手腕的爆發力,也得練在高速行筆中“剎住車”或者“猛加速”的微操。
細看單個字,全是“意外”和“算計”。
如果說用筆的狠勁是“武功”,那結字(單個字的造型)就是“兵法”。王鐸的字,幾乎沒有一個是安安分分、四平八穩的。他特別喜歡用“欹側”和“錯位”。簡單說,就是把字的重心弄歪,或者把字的部件上下左右挪挪位置。比如,本該寫正的,他故意寫斜;本該對齊的,他故意錯開。但這可不是瞎胡鬧,這里面有大學問。他就像個高明的建筑師,先把平衡打破,然后在看起來要摔倒的瞬間,用另一筆或者另一種姿態,把字重新拉回平衡。這是一種“動態的平衡”,比穩穩坐在那更有張力,更吸引人。你想想,如果一幅字每個字都像軍訓站隊,方方正正,那有啥看頭?王鐸給你的是街頭籃球,各種花式過人,但最終球還是進了。學這個,你不能光學他把字寫歪,關鍵要體會他如何在“歪”之中找到新的、更巧妙的支撐點。這需要大量的眼力和想象力,得敢“造險”,更得會“救險”。
字和字怎么連?那是一根“看不見的繩子”。
單字再精彩,如果排在一起是散的,那也白搭。王鐸處理行氣(一行字的氣息連貫)和章法(整篇字的布局)的本事,是一絕。他這軸字,字和字之間,大小對比非??鋸?,忽然一個巨無霸,接著可能來幾個小不點。間距也忽緊忽松,有的地方字都快抱在一起了,有的地方又空出一大塊。這看起來亂嗎?不亂。因為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穿著它們。這根“繩子”就是筆勢和氣息。上一個字的收筆,往往就是下一個字的起筆方向,空中雖然有斷,但意是連的。他通過字形的大小、墨色的濃淡、筆畫的粗細,制造出強烈的視覺節奏,像河流一樣,有湍急有平緩,但始終朝著一個方向奔流。你看整篇,會有一種“一筆書”的感覺,氣勢貫通,喘不過氣來。我們平時寫字,容易把每個字寫好就完事了,忽略字與字的關系。王鐸告訴你,要學會“組隊”,讓三五個字形成一個節奏小組,小組之間再有起伏變化,整行、整篇就活了。
墨,不只是黑的,是有情緒的。
談王鐸,絕對不能繞過他用墨。他被稱為“漲墨大師”,這幅字里就有典型體現。所謂“漲墨”,就是含墨極飽的筆落在紙上,墨水迅速洇開,筆畫輪廓模糊,形成一種墨團的效果。王鐸大膽地用,而且用在關鍵位置。這可不是不小心蘸多了墨,而是一種主動的、高超的技巧。漲墨處,墨色烏黑發亮,質感厚重,像一塊塊磐石,穩住了局部畫面;而飛白和枯筆處,絲絲露白,又顯得飛動、蒼勁。這一潤一枯,一黑一白,形成了極其強烈的視覺對比和情感張力。濃墨處,是壓抑、是積蓄;枯筆處,是釋放、是掙扎。墨色在他這里,直接成了表達情緒的工具。我們平時練字,容易只關注筆畫形狀,忽略了墨的層次。試著去感受墨的濃淡干濕,把它當成你表達的一部分。一支筆,從飽墨寫到干枯,連續寫下去,那自然形成的節奏,本身就很有味道。
我們能從中學到什么?不是照搬,是理解邏輯。
看到這里,你可能覺得王鐸太高了,沒法學。別急,他不是讓我們去復制他的每一個“險招”。學王鐸,核心是學他處理矛盾的思維。書法說到底,就是在處理各種矛盾:輕與重,快與慢,正與斜,聚與散,黑與白……王鐸是把這些矛盾推到極致,然后又在極限處找到和諧的天才。對于我們,第一步是看懂這些對比。臨摹時,別光顧著描形狀,多問自己:這里他為什么用重墨?這兩個字為什么靠這么緊?這一筆為什么這么斜?它靠什么保持了平衡?第二步,是在自己創作時,嘗試放大某一種對比。比如,今天專門練習把字寫“歪”,但想辦法讓它不倒;下次專門玩墨,從極濃寫到極干。一點一點地試驗,體會其中的“度”。王鐸的酒脫背后,是極其嚴苛的法度訓練。沒有對傳統筆法、結體的深刻掌握,他的“變”就是無源之水。所以,路子還得正,先能把字寫穩、寫準,再談怎么把它寫“活”、寫“驚險”。
好了,關于這幅《人家通略彴吾意寓屠蘇》,咱們就先聊到這里。王鐸的世界很深,一次看不完。但至少下次你再看到他的字,看到的可能不只是“龍飛鳳舞”的熱鬧,還能看出點門道,看出那股子精心策劃的“狠勁”和讓人拍案叫絕的“意外”。

釋文/
一壑京華外,新煙宕有無。
人家通略約,吾意寓屠蘇。
宦拙山同夢,時清池亦愚。
佰年約幾醉,老樹輾西晡。
甲戌飲郭大來城外園亭八首之五天心老先生吟壇正之孟津王鐸具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