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日的風(fēng)掠過水面時,總帶著幾分清冽的涼,吹得池中的殘荷簌簌作響。那一片枯褐的荷莖斜斜地立在冰紋初結(jié)的水面,像一幅被時光暈染過的水墨畫,褪去了盛夏的亭亭玉立,卻在枯槁中藏著別樣的風(fēng)骨。
枯荷不語,藏盡夏華
初見這池殘荷時,冬日的陽光正透過稀疏的枝椏灑在水面,碎金般的光落在枯萎的荷葉上,勾勒出它們蜷曲的輪廓。曾經(jīng)碧綠如傘的荷葉,如今早已褪去鮮亮的色彩,變成了深淺不一的棕黃,邊緣卷翹著,像被歲月揉皺的宣紙。荷莖也失了往日的挺拔,有的依舊倔強(qiáng)地直指天空,有的則半垂在水中,斷口處露出中空的脈絡(luò),仿佛在無聲訴說著盛夏的繁盛。
我總覺得,殘荷是最懂時光的。盛夏時節(jié),這里定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盛景。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荷葉挨挨擠擠地鋪滿水面,蜻蜓點水,錦鯉游弋,連風(fēng)拂過的模樣都帶著溫柔的甜香。那時的荷,是萬眾矚目的主角,是夏日里最鮮活的詩行。而如今,繁華落盡,荷歸于枯寂,卻并非衰敗,只是將夏日的熱烈妥帖收藏,以枯槁的姿態(tài),等待下一個輪回的蘇醒。
蹲在木棧道旁細(xì)看,水面上還漂著細(xì)碎的柳葉,與殘荷的枯枝交錯在一起。冰面薄薄地覆在水上,將殘荷的影子定格在其中,像一幅鑲嵌在玻璃里的靜物畫。有幾枝荷莖的頂端還留著干枯的蓮蓬,褐色的蓮房像小巧的蜂巢,輕輕晃動,仿佛還能聽見蓮子滾落的聲響。這是荷留給冬日的禮物,是生命從盛放走向沉淀的印記。
殘荷的風(fēng)骨,是凋零中的堅守
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偏愛殘荷,并非只因它的景致,更因它藏在枯敗里的氣節(jié)。李商隱寫“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雨打殘荷的聲響,是失意時的慰藉,也是獨處時的清歡。李清照筆下的“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是盛夏的歡暢,而“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的愁緒,卻偏偏與殘荷的意境相融——凋零不是結(jié)束,而是生命的另一種姿態(tài)。
這池殘荷立于冬日的寒水之中,不與春日的桃李爭艷,不與秋日的桂菊競香,只是安靜地守著一方池水。有的荷莖被寒風(fēng)折斷,卻依舊不肯倒下,半截浸在水中,像不屈的戰(zhàn)士;有的荷葉早已腐爛,卻仍貼著水面,化作滋養(yǎng)池水的養(yǎng)分。它們以枯槁之軀,詮釋著“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堅守。這種堅守,不是執(zhí)拗的逞強(qiáng),而是生命對自然規(guī)律的坦然接納,是在凋零中積蓄力量,等待來年的破土而出。
木棧道旁的草木大多已枯黃,唯有幾株松柏還留著綠意,與殘荷相映成趣。風(fēng)穿過荷莖的縫隙,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荷在與冬日對話。我伸手輕觸一根荷莖,粗糙的質(zhì)感帶著冰涼的水汽,卻能感受到它內(nèi)里的堅韌。它曾在夏日里撐起一片陰涼,如今在冬日里化作一道風(fēng)景,即便枯萎,也從未失了姿態(tài)。
冬池殘荷,見生命的輪回
沿著木棧道緩緩行走,目光所及皆是殘荷的身影,它們或疏或密地分布在池中,沒有刻意的排布,卻自成章法。水面上的冰紋隨著腳步的移動緩緩變幻,殘荷的影子也隨之搖曳,仿佛沉睡的生命正在冰下悄悄醞釀。
我想起老家池塘里的荷,每年冬日,祖父都會劃著小船去清理殘荷,卻總會特意留下幾枝最粗壯的荷莖。他說,殘荷留在池中,能護(hù)住水底的蓮藕,待來年春天,藕芽便會順著殘荷的莖稈鉆出水面,長得更旺。那時我不懂,只覺得枯荷礙眼,如今見了這池殘荷,才明白祖父的用意——殘荷不是無用的枯枝,而是生命輪回的橋梁。
水下的蓮藕,在冬日的寒泥中默默積蓄力量,殘荷則像一把保護(hù)傘,為它們擋住寒風(fēng)與冰雪。待來年驚蟄,春雷喚醒大地,藕芽便會頂著淤泥,順著殘荷的莖稈向上生長,待到初夏,又是一池亭亭玉立的荷花。這是自然的智慧,也是生命的輪回:凋零是為了新生,枯寂是為了盛放。
夕陽西下時,陽光的顏色變得柔和,將殘荷的影子拉得很長。池面的冰紋泛著淡淡的橘紅,殘荷的枯枝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箔,竟生出幾分溫暖的意味。我站在木棧道上,望著這池殘荷,忽然懂得,生命最美的模樣,從來都不只是盛放時的絢爛,更是凋零時的從容與堅守。
這池殘荷,在冬日的寒水中靜立,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者,不語,卻道盡了生命的真諦。它們以枯槁之軀,寫就了一首關(guān)于時光、關(guān)于堅守、關(guān)于輪回的詩,在歲月的長河里,靜靜等待著下一個盛夏的花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