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的那場雪,落滿了紫禁城的琉璃瓦,也落滿了煤山的那株老槐樹。當崇禎帝的血書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他的兒女們,便如斷線的紙鳶,散入了亂世的風煙里。此后數百年,京畿的風、江南的梅、滇南的漁火、東海的浪濤,都在絮叨著那些零落王孫的故事。
壽寧宮的劍光,曾以為斬斷了長平公主的性命。卻不知,駙馬周顯的一片仁心,太醫的一劑假死藥,竟為她鋪就了南下的路。褪去鳳冠霞帔,削盡青絲三千,她成了臨安深山中的慧明師太。古剎的鐘聲,敲醒過多少個夢回紫禁城的夜。她教村姑們描龍繡鳳,針線穿梭間,藏著不敢言說的故國山河;她在禪院栽下一株紅梅,寒冬臘月,梅朵怒放,艷得像極了當年未穿成的嫁衣。雪落梅枝時,香客們總能看見一位斷臂的尼姑,立在花前,望著北方,不言不語。直到康熙年間,藏經閣里那件繡著暗龍紋的僧袍,依舊在泛黃的經卷旁,守著一段塵封的過往。
南京明孝陵的松柏,終年飄著一股清寂的冷香。那香里,藏著太子朱慈烺的魂。當年周奎將太子獻于清廷,刑場之上,一位受恩于崇禎的錦衣衛校尉,以一命換一命,將太子偷偷換出。夜色如墨,快馬加鞭,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南下的古道。他在孝陵旁的古寺落發,法號應文,取“應承文治,守護皇陵”之意。每日清晨,他捧著一束野菊,跪在陵前,從日出到日落。他不說自己是誰,只對著陵寢,低聲說著京城的雪,紫禁城的月,說著父皇在煤山的最后一眼。禪房里的青燈,常年不熄,燈影里,他執筆寫字,字跡清雋,宛似崇禎當年。七十歲那年,他圓寂于寺中,臨終前,將一枚刻著“慈烺”的玉佩,埋進了孝陵的埋進了孝陵的松樹下。后來有人挖出玉佩,龍紋早已被歲月磨得溫潤,仿佛藏著數不盡的故國哀思。
滇南的瀾滄江邊,漁火點點,映著一江碎銀。船家們世代相傳,江里藏著定王朱慈炯的蹤跡。李自成兵敗后,定王被忠心太監護著逃到滇南,遺臣們曾在此豎起“反清復明”的旗號,卻終究抵不過清廷的鐵騎。兵敗那日,定王望著身邊死傷殆盡的舊部,毅然跳入湍急的江水。部下們慟哭失聲,卻不知下游的漁翁,早已將他救上船。他隱姓埋名,跟著漁翁撒網捕魚,江風染白了發,漁火熏黃了臉。每逢雨夜,他便坐在船頭,飲一壺濁酒,望著北方,眼底是化不開的愁。后來清廷官員巡查滇南,他便撐著船,躲進深山的溪流。有人說,康熙年間的元宵夜,臨安燈市口曾立著一位白發漁翁,望著滿城燈火,淚流滿面。
東海的浪濤,年復一年拍打著琉球的海岸。島上的朱姓人家,說著一口帶著中原口音的話,他們說,先祖是永王朱慈炤。城破時,他才十歲,被一位王姓大臣帶出宮,一路東行至東海之濱。船主收留了他,收為義子。他跟著船主出海,看慣了潮起潮落,聽慣了鷗鳥啼鳴,也學會了把故國藏在心底。他在琉球娶妻生子,再也沒回過中原。每逢中秋,他都會帶著家人,在海邊擺上一桌月餅,對著月亮焚香。他說,月亮的那頭,是京城,是紫禁城,是父皇和姐姐的模樣。他的后代,至今保留著中原的習俗,春節貼春聯,餃子包成元寶的模樣。他們說,先祖留下遺訓,世代不可忘,自己是大明的子孫。
數百年光陰流轉,紫禁城的琉璃瓦依舊在歲月里生輝,煤山的老槐樹依舊在風中佇立。那些零落的王孫,那些散入風煙的故事,都化作了故國上空的一輪明月。月光灑在江南的梅枝上,灑在滇南的漁火里,灑在東海的歸帆上,也灑在每個念著前朝舊事的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