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78年的七夕,汴京城里燈火如晝。
四十二歲的南唐后主李煜獨自坐在小樓的窗前,手中酒杯已空了三回。窗外傳來陣陣歡笑聲——那是大宋的子民在慶祝乞巧佳節。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今夜,金陵城的宮娥們也曾這樣笑著,在庭中穿針引線,而他與周后依偎在畫堂深處,看星河漸轉。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墨在宣紙上暈開,像一滴巨大的淚。這是他的絕命詞,也是一個亡國之君最后的回望。七日后,一杯牽機藥將終結他的生命,卻終結不了那穿越千年的“意難平”。
一、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
公元937年七夕,李煜生于金陵。他是李璟的第六子,本與皇位無緣。史書說他“廣額豐頰,駢齒,一目重瞳”,這是圣人之相,也是悲劇之始。
他的童年浸泡在墨香與琴音里。宮中藏書樓的典籍,他幾乎讀遍;教坊新譜的曲子,他過耳不忘。那時的南唐,雖已向北方稱臣,但江南富庶,金陵繁華,儼然一片世外桃源。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多年后,他在《玉樓春》里這樣回憶。那是他人生的黃金時代——二十四歲意外登基,有大周后相伴,有文人雅士相隨。他以為可以永遠這樣下去,在畫堂南畔,在春殿深處,做一個純粹的詩人、一個風雅的君王。
可歷史從不理會個人的意愿。北方的趙匡胤已經黃袍加身,正虎視眈眈地望向這片最后的江南樂土。
二、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開寶八年(975年)冬,金陵城破。
那日大雪紛飛,李煜祖露上身,背負荊條,出城投降。走過秦淮河時,他回頭望了一眼——煙雨樓臺,畫舫簫鼓,全都籠罩在白茫茫的雪中,像是天地為他戴孝。
北上汴梁的路走了三個月。每遠離金陵一步,心就被剜去一塊。經過揚州瓜洲渡時,船在江心暫歇。他立在船頭,看見南岸的青山漸漸模糊,忽然明白:此去便是永別。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后來他在詞中這樣寫。后世有人批評他此時還念著宮娥,不懂為江山社稷而悲。可他們不明白,對李煜來說,那些宮娥、那些教坊曲、那些尋常的歌舞升平,正是他整個江南世界的縮影。他悲的不是權力,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永逝。
三、夢里不知身是客
汴京的違命侯府,其實是一座精致的囚籠。
他有了新頭銜:“違命侯”——違背天命之侯,諷刺如刀。府邸不大,卻足夠他回憶。院中有一株從金陵移來的梅樹,每年冬天開花時,他便整日立在樹下,像在等待什么人。
小周后來過。他的第二任妻子,大周后的妹妹。當年他們曾在畫堂南畔偷會,那時她還是個嬌羞的少女。如今再見,兩人相對無言。她住了一月便離去——她現在是鄭國夫人,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汴京的春天來得晚,寒意卻比江南重得多。他常常半夜醒來,分不清身在何處。夢里總回到金陵:在澄心堂批閱奏章(雖然大多只是詩詞歌賦),在瑤光殿聽周后彈琵琶,在御花園看皇子們嬉戲……
然后醒來,只有一燈如豆,滿室孤寂。
四、問君能有幾多愁
愁是有形狀的。
起初是絲,千絲萬縷,纏繞心頭;后來是水,綿綿不絕,從眼中流出;最后是江,一江春水,滔滔東去,再也回不了頭。
他開始拼命地寫詞。不是從前那些風流旖旎的宮詞,而是血淚凝成的句子。每一首都像從心口剜下的肉,帶著溫度,帶著痛楚。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他寫花的凋零,其實是寫南唐的滅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他寫登樓的孤寂,其實是寫失國的痛楚。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他寫愁緒的紛亂,其實是寫命運的荒誕。
詞成了他唯一的出口,也成了他最后的罪證。
五、故國月明,照見千古傷心人
978年的七夕,是他四十二歲生日。
舊臣徐鉉奉旨前來探望——其實是打探。兩人對坐良久,李煜忽然長嘆一聲:“當日錯殺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這話很快傳到太宗耳中。潘、李二人是當年主戰的大臣,李煜此言,顯然有悔不當初之意。再加上他新作的《虞美人》傳遍汴京,“故國不堪回首”一句,更觸動了太宗最敏感的神經。
七夕后第七日,毒藥送到。
李煜很平靜。這些年來,他其實一直在等這一天。活著太痛了——每一天都在對比中煎熬:汴京的月不如金陵的明,汴京的酒不如金陵的醇,汴京的春天,連花開都帶著北方的粗糲。
他端起那杯牽機藥時,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他才五歲,在宮中的荷塘邊玩耍,失足落水。被救起后,母后抱著他哭:“你若去了,教我如何是好?”
現在,他真的要“去了”。可這世上,還有誰會為他哭泣?
藥很苦,苦得像他這后半生。腹中開始絞痛時,他看見窗外的月亮正圓——和金陵的月亮,一模一樣。
六、詞中之帝,世外之人
李煜死后,宋太宗追封他為吳王,以王禮葬于洛陽北邙山。墓碑很簡單,只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沒有提他曾是南唐國主,也沒有提他的詞。
但詞自己會長腳。
從汴京到金陵,從酒肆到閨閣,人們偷偷傳抄著他的句子。那些關于愁、關于夢、關于故國的嘆息,擊中了所有有憾恨的人心。亡國之君不止他一個,但把亡國之痛寫得這樣真切、這樣美的,千古只有他一人。
后世稱他“詞中之帝”。這個“帝”字很妙——他在現實中失去了帝位,卻在文學中重建了一個帝國。一個以血淚為磚瓦,以真情為梁柱的永恒國度。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是他把詞從宴飲助興的“小道”,變成了抒寫生命體驗的“大道”。在他之前,詞是花間月下;在他之后,詞可以是整個山河歲月。
七、千年共此明月光
今天,我們仍讀李煜。
在異鄉的夜晚,在失意的時刻,在一切“回不去”的悵惘里。我們未必經歷過國破家亡,但誰沒有自己的“故國”呢?也許是童年的小巷,也許是青春的校園,也許是某個永遠無法抵達的夢想。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愁,是李煜的,也是每個人的。
他教會我們一件事:最深的痛,可以用最美的語言說出來。而一旦說出來,痛就變成了詩,變成了穿越時空的共鳴。
今夜,如果你抬頭看月,那月光也曾照過975年的金陵城,照過一個白衣降王的北去之路,照過汴京小樓里那個不眠的詞人。
千年過去了,明月依舊。而人間所有的“意難平”,所有的回望與不舍,所有的遺憾與眷戀,都在這如水的月華中,獲得了某種永恒的詩意。
李煜的故國,早已沉入歷史深處。但他用眼淚洗凈的月亮,永遠懸在我們頭頂——照著所有難歸的旅人,所有未竟的夢,所有在時光中流轉的,不變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