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文/薛宏新

冬夜冷得硬邦邦,窗戶紙叫風吹得噗嗒噗嗒響。灶膛火早熄了,寒氣順著磚縫往骨頭里鉆。我縮在炕角,抖索著摸出本翻毛了邊的書,湊近豆大的煤油燈。書頁沙啦啦響,像秋日簸箕里顛簸的黃豆。油燈煙子直嗆鼻孔,翻幾頁,手指頭凍得胡蘿卜似的,可那股子熱乎氣兒,卻從眼窩子直往心窩里淌。
豫北老話說:“書里有黃金屋,書里有大饅頭。”這話嚼著實在。書里真能掏出嚼谷,掏出光亮,掏出活命的筋脈。
我識字的引路人,是俺村的小學老師,也是俺親叔。四叔那雙手,皴裂得像老槐樹皮,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粉筆灰。他有個寶貝,是本綢布包著的《古文觀止》。每天晌午,他蹲在土臺子邊上,小心翼翼翻開那脆生生的紙頁,瞇縫著眼,嘴里念念叨叨。陽光透過破窗欞,落在他花白的頭頂,也落在他手掌托著的字句上——“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聲音沙啞,卻像熬得稠乎乎的小米粥,暖烘烘灌進我們這群泥猴子的耳朵眼。
那時節肚饑,對紙上的字更饑。先生說讀書如種地,春撒種,夏鋤草,秋收才有滿滿當當一口袋。我信他。課本上那點東西喂不飽饞蟲,便四下里踅摸別的嚼裹。村里老結巴家有半套《三國演義》,毛邊紙印的,黃得如同腌壞了的咸菜疙瘩。我拿家里攢的雞蛋去換來看,那書頁脆得一碰就要掉渣,得蘸著唾沫星子,用指頭肚尖尖輕輕捻開。看到“桃園三結義”,仿佛聞見酒香混著桃花的清氣;讀到“火燒赤壁”,臉上竟也被烤得熱剌剌。書里的鼓角爭鳴、俠肝義膽,像剛揭鍋的高粱面窩頭,粗糲卻厚實,填滿了饑腸轆轆的年少時光。
書金貴,得之不易。村東頭貨郎陳的擔子,是我眼里的寶山。他隔月來一回,雜貨底下,常壓著幾本揉搓得沒了棱角的舊書。我追著他的撥浪鼓聲跑,用積攢多日的杏核、桃仁,換回一本沒了封皮、開頭缺了幾頁的《三俠五義》。缺頁怕啥?自己拿木炭頭在草紙上續貂,綠林好漢照樣在腦子里殺得風生水起。字是螞蟻,爬過貧瘠的田壟,硬是在心坎上啃出一條活路。那時不懂什么“知識改變命運”,只曉得捧起書,眼前就不是土坯墻和望不到頭的黃土梁子,而是一片望不到邊的青紗帳——風吹過,葉子刷刷響,盡是字句的回聲。
書讀得雜,滋味也雜。記得有年伏天,毒日頭曬得地皮冒煙,我在麥秸垛陰涼里翻一本講農事的舊冊子。那書蟲蛀鼠咬,破爛得像百衲衣,偏偏就講“紅薯育苗法”那幾頁還算囫圇。照葫蘆畫瓢,竟真育出比往年粗壯的薯苗!秋后挖薯,爺爺掂著手里沉甸甸的紫紅疙瘩,破天荒地咧開嘴:“喝!小子這點墨水,真灌到土里結出甜果了!”那一刻,書頁上的字,仿佛真的化成了嘴里實實在在的蜜。清代張英《聰訓齋語》里講:“讀書者不賤”,意思是讀書人就不會輕賤了。在我爹那掂量紅薯的笑容里,這話落了地,生了根——書里的道理,真能變成泥巴里的分量。
后來離鄉,背囊里最沉的還是書。臨行前夜,油燈下老娘縫補我磨破的舊書包,她把省下的幾個雞蛋偷偷塞進書頁夾層,絮叨著:“窮家富路,書是好伴當……餓了,這也能頂一口。”昏黃的光暈里,那書頁也像浸透了溫熱的油,透出暖黃的亮。

在城里,書更多了,高高低低擠滿架子,像碼好的柴火垛。可燈下夜讀,有時竟會恍惚——總覺得缺了點什么。缺了煤油燈煙的嗆人味兒?缺了窗外北風卷著沙粒撲打窗欞的聲響?抑或,是缺了娘在隔壁納鞋底那細密綿長的麻線穿過布袼褙的“哧啦”聲?
書越讀越厚,世事越看越透。那本翻爛的《唐詩三百首》,壓在枕頭下,硬得硌人,卻是我沉入黑暗時的浮木。李白醉醺醺喊“天生我材必有用”,那狂放透過千年紙背,拍打著異鄉的孤寂;杜甫嘆“烽火連三月”,字字砸在心坎上,比機器轟鳴更震耳。書里藏著古人熬過的苦,點亮的燈,讀著,便知自家這點顛簸,不過是黃河浪里一粒沙。書如老酒,年代越久,滋味越醇厚,總能澆開胸中塊壘。
最難忘那年返鄉大雪,車陷在離村五里的泥洼里。暮色四合,風雪狂嘯,我深一腳淺一腳往家挪。村口老槐樹下的小泥屋竟還亮著燈——是村里唯一的老代銷點兼“書鋪”。老王頭守著個掉漆的破玻璃柜,里頭歪歪斜斜躺著幾冊舊書報。他圍著火盆打盹,破收音機吱呀呀響著梆子戲。見我一身寒氣撞進來,老王頭忙捅旺火盆,從柜底摸索出一本卷了邊兒的《閱微草堂筆記》遞給我:“湊合暖暖眼吧,雪大咧。”屋外風緊雪驟,屋內炭火噼啪,燈苗搖曳,我縮在矮凳上,翻看那泛黃的鬼狐故事。字里行間,竟比爐火還熨帖。那一刻天地混沌,唯有這陋室中的一燈、一火、一卷殘書,是人間最安穩的所在——風雪再蠻橫,也壓不垮紙頁里透出的這點微光。
書是個怪東西,薄薄幾頁紙,輕飄飄沒四兩沉。可擱在心上,卻像裝了千百年的老酒,也像太行山溝壑里沉甸甸的石頭。它啃不動,嚼不爛,卻能墊高你的腳跟,讓你在泥地里站得穩當些,望得遠些。書里的道理,有時藏在孔夫子的“學而時習”里,有時就是貨郎擔上一本沒了封皮的俠義傳;書里的黃金屋,有時是紅薯豐收時爹的笑臉,有時是風雪夜泥屋里那盆劈啪作響的炭火。
它不擋餓,不御寒。可沒了它,這人活著,筋骨里總像少了根主心骨,魂兒飄飄蕩蕩,沒個著落處。
窗外風聲緊了,我合上手中卷。煤油燈早換成了電燈,光暈雪亮,可指尖拂過書頁,那沙沙的聲響,分明還是當年灶火邊、麥秸垛下的調調。那聲音鉆進耳朵,暖意便順著血脈走遍全身。書頁里夾著的,是曬干的麥穗香,是紅薯窖的土腥氣,是娘塞進去的熟雞蛋的溫乎,是老槐樹下風雪夜的炭火暖——是浸透了黃土和人氣的命根子。
這命根子拴著人,活多久,讀多久。

薛宏新:中共黨員。曾出版《小河的夢》《婆婆是爹》《可勁樂》《花間拾趣》《童趣》《雞毛蒜皮》等個人文集,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故事會》《故事世界》《民間文學》《今古傳奇故事版》《傳奇故事》《古今故事報》《當代文學》《河南日報》《鄭州日報》《安陽日報》《平頂山晚報》《焦作晚報》《新鄉日報》《林州文苑》等數百家報刊網絡平臺,《河南科技報》發過3個文學專版、《作家文苑》發過一個專版、《聰明山文藝》發過2個專刊、《當代文學》海外版發過散文專輯。為《臨明關文學》《聰明山文藝》副主編、《現代作家》特約作家、編委,河南省原陽縣樂齡書香團成員,原陽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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