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文/薛宏新
豫北平原闊得叫人心里發空。地氣寒了，麥苗在霜下憋著一股子青，硬挺著，不聲不響。土路凍得梆硬，牛蹄子踩上去，“嘎嘣”一聲脆響，裂開幾道細紋，像老漢臉上深溝。霜氣撲人臉，涼颼颼鉆進骨頭縫。
爺們的镢頭，才是開春的號角。那家伙什冷硬，杵在墻角黑影里，柄讓幾代人的油汗浸透了，握上去滑膩膩沉甸甸。五更天，雞叫頭遍，天還濃黑似墨。漢子腳底板子拍著凍土，噗嗤噗嗤，如同夯地。镢頭尖楔進凍酥了的坷垃深處，撬動時發出沉悶的撕裂聲——“吭哧”，硬土塊翻了個身，露出底下深褐的、微微冒著熱氣的芯子來。凍土被破開的口子，像大地新奇的皺紋。《齊民要術》里那套精耕細作的講究，落到這土坷垃地上，只剩镢頭起落砸出的實打實悶響。汗珠子甩八瓣，也不過喚醒了巴掌大一塊泥胎。老話講“人哄地皮，地哄肚皮”，這镢頭落下的坑，掂量得出糧食的分量。
牲口棚里氣息渾濁。老牛反芻，喉嚨深處咕嚕嚕翻滾著隔夜的草料，眼泡子渾濁，睫毛上沾著草屑。犁鏵斜靠土墻，刃口銹跡斑斑，鈍了。入了冬，它也就歇著了。老漢叼著煙袋鍋子，蹲在槽邊，煙鍋子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膛。他粗糙的手掌撫過牛背脊梁骨，那皮下的骨頭清晰可數。“老伙計，”煙嗓含糊，“開春還得靠你拉這架老骨頭。”牲口無言，尾巴懶懶掃了下屁股蛋上的蠅子，算作應答。牲口的命拴在犁溝里，人的盼頭，又何嘗不是拴在這不會言語的老牛身上？人與畜生默默相伴，竟都熬成了一鍋分不清彼此的渾濁老湯。
場院里兀自立著個石磙子。夏天麥收時它渾身滾燙，碾得麥粒兒吱哇亂叫，麥殼飛濺如金塵。如今它周身凝著一層灰白色的薄霜，冷硬沉默，像個被遺忘的老兵。幾只麻雀縮著脖子，在它冰冷粗糙的脊背上蹦跳，啄食縫隙里凍僵的草籽。石磙子碾碎過多少飽滿的希望，最終自己也被遺棄在寒霜里。《詩經》里“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細膩恐慌，農人不懂，只知這石頭疙瘩最靠得住，也最冰涼無情。
倉房角落幽深，蛛網在椽子間盤踞成八卦陣。幾口大甕深陷陰影，甕口蓋著沉重的木板。伸手進去探，指尖觸到玉米粒冰涼的堅硬，干燥結實，帶著大地深處沉甸甸的底氣。甕底漏了尖，省著吃，也剛夠熬到柳樹梢返青。糧食囤在甕里，日子才算有了底。老鼠在夾墻里窸窸窣窣地摳，摳得人心尖也跟著一抽一抽地疼。“倉廩實而知禮節”？農人咧嘴苦笑，禮節？那是飽漢子的牙祭！甕里的聲響，比圣人言語更懂饑腸。
冬日莊戶人聚堆兒，袖著手，蹲在背風的墻根下。日頭有氣無力，影子縮在腳邊。閑話也凍得硬邦邦，東家婆媳拌嘴，西家牲口價錢，在干冷的空氣里撞幾下，落地便碎了。偶有誰想起句古話，譬如“瑞雪兆豐年”，老漢渾濁的眼珠便微微一動，抬頭望一眼灰白的天。天悶著，雪粒子懸在半空，憋著不下。那點渺茫的指望，也就縮回渾濁的眼窩深處，繼續貓冬。指望像旱地的苗，命賤，卻也最韌——凍不死，就有熬出頭的時辰！
雪終究憋不住，半夜下來了。起初細細碎碎，敲得窗紙沙沙響，繼而扯棉絮般漫天鋪開。天地混沌，村莊仿佛被摁進面缸。老漢披著破襖起來撒尿，一腳踢開堂屋門，寒氣撲面如刀。他打個哆嗦，站在屋檐下愣怔怔望出去。雪片子瘋了似的撲向大地，掩蓋了麥壟，填平了車轍，也試圖捂熱這凍透的土地。萬物皆白，竟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潔凈闊大。他呼出的白氣瞬間被風雪卷走，只余下徹骨的清寒。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吞沒一切的沉寂大雪，怕就是土地最深沉的咆哮？可明日，雪底下埋著的，依舊是那啃不動的凍土坷垃，等開春的镢頭去撬，等熬瘦的老牛去犁。
天蒙蒙亮，雪住了。世界一片素白，干凈得晃眼。老漢踽踽獨行，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沒膝的雪地里，走向自家沉默的麥田。身后腳印雜亂歪扭，很快又被新雪覆蓋。田埂消失，壟溝抹平，天地茫茫，只剩他一個黑點緩緩蠕動。麥子在厚厚的雪被下無聲蟄伏，生死未知。老漢彎腰，吃力地扒開一小片雪，手指觸到雪下冰涼的麥苗尖兒。那點卑微的青色，硬邦邦地挺著，扎得指肚生疼。
他直起腰，拄著镢頭，眺望雪野盡頭模糊的地平線。寒風卷著雪沫子抽打他枯皺的臉。半晌，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含混地嘟囔了一句老輩傳下的土話：
“唉，地種人哩……”
豫北平原的雪依舊無邊無際。風雪之下，冰封的麥苗與彎腰的人影，都不過是泥土漫長的呼吸里，一道微弱起伏的波紋罷了。土地亙古無言，只把所有的滋味——生長的焦渴，收割的狂喜，囤糧的安穩，荒年的恐懼——都深深腌漬著，最終化作一層沉厚的鹽霜，無聲地壓在每一根挺直的、或早已彎折的脊梁骨上。
薛宏新：中共黨員。曾出版《小河的夢》《婆婆是爹》《可勁樂》《花間拾趣》《童趣》《雞毛蒜皮》等個人文集，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故事會》《故事世界》《民間文學》《今古傳奇故事版》《傳奇故事》《古今故事報》《當代文學》《河南日報》《鄭州日報》《安陽日報》《平頂山晚報》《焦作晚報》《新鄉日報》《林州文苑》等數百家報刊網絡平臺，《河南科技報》發過3個文學專版、《作家文苑》發過一個專版、《聰明山文藝》發過2個專刊、《當代文學》海外版發過散文專輯。為《臨明關文學》《聰明山文藝》副主編、《現代作家》特約作家、編委，河南省原陽縣樂齡書香團成員，原陽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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