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鳳詔停舍人,魚書除刺史”,長慶二年(822年)七月,白居易罷中書舍人之職,出任杭州刺史。
和七年前武元衡事件上書遭貶江州司馬不同,這一次他是因直言進諫不被采納攢夠了失望自求外放。
所以,彼時的他,心無波瀾,“冥懷齊寵辱,委順隨行止”,生命里的榮辱升沉,他都能坦然接受。
又是秋風起時,離別在即,他又一次來到曲江之畔,撫今憶昔,感慨萬千,寫下《曲江感秋二首 》。
元和二年秋,我年三十七。
長慶二年秋,我年五十一。
中間十四年,六年居譴黜。
窮通與榮悴,委運隨外物。
遂師廬山遠,重吊湘江屈。
夜聽竹枝愁,秋看滟堆沒。
近辭巴郡印,又秉綸闈筆。
晚遇何足言,白發映朱紱。
銷沈昔意氣,改換舊容質。
獨有曲江秋,風煙如往日。——唐 白居易《曲江感秋二首 其一》
賞析:
曲江位于長安東南,秦朝時為宜春苑,漢朝時為樂游原,隋文帝更名芙蓉園,唐初復名曲江,開元中辟為著名的游覽勝地。
花卉環周,煙水明媚。曲江風景秀麗,池畔之南有杏園和慈恩寺,暮春時節,新科進士放榜后,皇帝都會攜近臣在此設宴。
“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年最少”,貞元十六年,白居易考中進士,曲江宴游,雁塔題名,曲江見證了他的春風得意。
后來他接連通過吏部選官考試,和皇帝主持的制科考試,得以進入朝堂,成為皇帝身邊的近臣,有機會陪同皇帝曲江宴游。
曲江池畔,不僅留下了他生命中的高光,也見證了他與元稹、張籍等人的摯友情深,曲江于其而言,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
因為如此,他才在赴任杭州刺史前,來到曲江池畔,與其作最后的道別,也是對自己宦海浮沉的總結,以及與自己的和解。
《曲江感秋二首 其一》是一首五言古詩,通俗易懂,質樸自然,坦然從容,即是對命運的接納,也是對自然美景的熱愛。
元和二年秋,我年三十七。
長慶二年秋,我年五十一。
這首詩可以分為四部分解讀,前四句為第一部分,明確時間的節點和自己的年齡,勾勒出一段長達十四年的人生歷程。
元和二年(807)秋,白居易由集賢校理升任翰林學士,開始接觸國家機要,進入朝堂,翌年授予左拾遺,成為諫官。
這一年白居易37歲,查缺補漏,舉薦賢才,匡正君主過失,反映民生疾苦,他以筆為矛,創作諷喻詩,頻繁上書言事。
長慶二年(822年)秋,白居易51歲,因為直言上諫屢屢不被朝廷采納,失望至極,罷中書舍人,自求外放杭州刺史。
從元和二年秋的37歲到長慶二年秋的51歲,看似簡單的數字羅列,卻為后文的歷史回顧奠定了時間基礎,引人駐足。
中間十四年,六年居譴黜。
窮通與榮悴,委運隨外物。
歲月悠悠,時光瑣碎,這中間的十四年,有苦有樂,有高光也有至暗,可最令他刻骨銘心的則是遭貶外放的六年時光。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因為宰相武元衡遇刺事件,白居易上書要求緝拿兇手,被以越職言事罪而貶謫江州司馬。
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從五品京官到從五品下的地方小吏,這巨大的人生落差,令躊躇滿志的白居易感到極其失落。
四年江州司馬任滿后,在好友崔群的協助下,他又遠赴巴蜀,出任忠州刺史,而后不到兩年時間,被從忠州調回長安。
六年看似不長,可于他來說卻如暗夜般漫長,這令人煎熬的六年,也讓他變得通脫豁達,并有了隨越而安的從容自在。
遂師廬山遠,重吊湘江屈。
夜聽竹枝愁,秋看滟堆沒。
近辭巴郡印,又秉綸闈筆。
晚遇何足言,白發映朱紱。
白居易因獲罪遭貶江州,所以他這個司馬的官職基本就是個閑職,沒有公事可簽,為了獲得心靈的解脫,他就寄情山水。
游廬山,拜東林寺慧遠大師為師,以求心靈的寧靜和精神的慰藉,前往湘江憑吊屈原,借屈原的遭遇,抒發自己的感慨。
《竹枝詞》源于巴蜀民歌,多寫離愁別緒,本就是愁人夜長,而深夜聽聞此曲,自是令心境孤寂的白居易更添謫居之苦。
滟滪堆是長江瞿塘峽口的巨石,秋日江水上漲時被淹沒,這一意象的 引用既暗示仕途的險惡,也象征人生機遇的消長。
這些都成了過往,兩年前(820年),他卸任忠州刺史,奉召回朝,任尚書司門員外郎,而后又轉任主客郎中、知制誥。
長慶元年(821年),開始著朱紅色朝服,升為五品的中書舍人,掌制誥,即在中書省負責起草詔令,并參與政務決策。
可是,和日漸增長的白發相比,這大紅的官服是何其諷刺和刺眼,二者并置,自己晚年的這些際遇又有什么可稱道的呢?
朱紱是紅色的官服,象征仕途地位,白發是衰老的標志,這兩句實則暗含詩人對功名虛幻的清醒認知,是他的豁達通透。
銷沈昔意氣,改換舊容質。
獨有曲江秋,風煙如往日。
最后四句是全詩的情感升華,也是總結:往昔的意氣風發已消沉,容顏也隨歲月老去,唯有曲江的秋景,風煙依舊如往昔。
十四年的宦海浮沉,在漫長的生命長河中,也不過滄海一粟,時光帶走了過去,也蒼老了容顏,更消磨了詩人的年輕氣盛。
佇立在曲江池畔,唯一不變的,唯有曲江的秋天,年年都會如期而至,它見證了歲月里的一切,不論是榮辱,也不論浮沉。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既然都會成為流年里的故事,那么,還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又何必糾結生命中的榮辱得失呢?
時運無常,唯秋永恒,生命脆弱,自然永恒,唯有忘掉過往的沉痛,與往昔的不如意和解,才能愉快地過好當下的日子。
后記:
“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隨緣自適,白居易是彼時少有的人間清醒。
貶官江州后,他由“達則兼濟天下”轉為“窮則獨善其身”,順其自然,不難為自己,心懷天下,有能力依舊竭盡全力。
所以,這首《曲江感秋二首·其一》,即是他對自己十四年宦海浮沉的總結,不是對命運的抗爭,而是對人生的坦然接納。
既然無力改變,何不順其自然,不糾結過往,不畏懼將來,懷揣熱愛,過好當下,接受命運的安排,也接受容顏的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