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13日,前一日落下的今冬初雪,使得整座城市還裹著一層素凈銀裝,位于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北京校區)的會場內,卻因一場思想的交鋒而暖意融融。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第十二屆年會正在這里舉行,主題直指時代的核心焦慮——“面向未來的教育與學習”。


臺上,96歲的顧明遠先生堅持站著演講,一講就是四十分鐘。這位中國教育界的泰斗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未來教育,就是要把‘教’變成‘學’。”臺下,來自全國的教育工作者、學者、一線校長們凝神傾聽,他們知道,這句話背后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教育范式革命,而人工智能的到來,按下了這場革命的加速鍵。
論壇的上午場與下午場,分別由中國陶行知研究會副會長、教育部首任新聞發言人王旭明與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執行秘書長石嵐主持。


一、當知識不再稀缺:教育的根基被動搖
香港科技大學首席副校長、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郭毅可的發言,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他拋出了一個根本性的“靈魂拷問”:“如果我們已經能擁有所有答案——來自ChatGPT、豆包、訊飛星火——那么學習的意義何在?教育的意義又何在?”

他回溯了教育存在的經濟學邏輯:知識的稀缺性。過去,知識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教育是傳播知識的必要途徑。但大模型的出現,讓知識發生了“通貨膨脹”。今天,任何一個孩子,只要有一部能聯網的手機,就能向AI提問并獲得結構清晰、表述準確的答案,從莎士比亞到量子物理,從寫詩到編程。知識的獲取從“特權”變成了“平權”,從需要數年寒窗苦讀的積累,變成了即時問答的便捷服務。
“教育的根基被動搖了,”郭毅可說,“如果未來單純為了學習知識,上學或許已經不再是唯一的選擇。” 這種動搖是根本性的——它迫使我們必須重新定義什么是“學習”,什么是“受過教育的人”。當記憶和復述標準答案的價值急劇貶損,教育的重心就必須從“知道什么”轉向“能用知道的東西做什么”,以及“如何與比你‘知道’得更多的機器共處與共創”。
那么,學校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教師的價值又在哪里?這個問題,像一道陰影,也像一束光,籠罩并穿透了整天的討論。
二、從“解題者”到“出題者”:能力地圖的重繪
斯坦福大學的蔣里教授,從大洋彼岸帶來了硅谷最前沿的觀察。他展示了一張殘酷的對比圖:一邊是SalesForce、扎克伯格宣布“2025年不再招聘軟件工程師”,另一邊是斯坦福大學新開的課程口號——“不寫一行代碼,教你編程”。

“程序員的本質是翻譯,是把人類語言翻譯成計算機語言,”蔣里說,“而這個‘翻譯官’,正在被AI快速替代。”他提醒,在AI時代,傳統刷題體系下成長的孩子,面臨的不是簡單的技能過時,而是底層思維的根本性沖突——從“尋求標準答案的解題者”,必須進化為“定義問題和駕馭AI的創造者”。
什么是AI時代不可或缺的能力?幾位講者不約而同地指向了相似的方向。

上海科技館館長倪閩景用一個“找可樂”的生動實驗開場。他在會場某處藏了一瓶紅色可口可樂,讓大家尋找。“以前的教育,是發一張考卷,讓最會考試的人勝出。但未來,是要找到一個不知道在哪、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誰能找到,誰就是拔尖創新人才。”他認為,創新人才是在多樣化的群體中“涌現”出來的,無法被提前“計劃”和“選拔”。教育要做的,是寄望于每一個孩子,保護他們多樣化的興趣和大腦。

清華大學鄭泉水院士分享了他創辦“錢班”和“零一學院”的探索。他發現,那些最終極具創新潛力的學生,往往不是成績單上最頂尖的,而是擁有強大“內驅力”、開放心態和堅韌品格的人。他的教育實驗核心,就是通過個性化路徑,點燃每個學生內心的那把火,讓他們從“被安排學習”轉向“為探索而學習”。
三、“不要教教材,要用教材教”:課堂的深層變革
北京第一實驗學校校長李希貴的分享,則將理念拉回了最樸素的課堂現場。他的一句話,道破了教學轉型的核心困境:“有一句話我們已經忽略了20多年了,叫‘不要教教材,要用教材教’。但是我們現在以學習內容為基本單位的編排方式,讓老師去克服這個挑戰,是一個巨大的難為。”

“用教材教”,意味著教材不是目的,而是培養學生能力的載體和工具。李希貴所在的學校,正嘗試從學校層面構建新的學習發生機制。他們把每個學期分為三個學段,每個學段聚焦少數核心能力目標,然后圍繞能力去重組課程資源。
在他的學校里,數學課被拆解成18個學段能力目標,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節奏“加速學習”、“拓展學習”甚至“跨年級學習”。一個六年級的孩子,可能數學在八年級上課,并且成績名列前茅;一個坐著電動輪椅的腦癱學生,則擁有一張“混亂”卻完全個性化的課表——四年級的數學、一年級的英語、三到六年級對他全部開放的藝術課。學習,第一次真正開始匹配人的差異,而非讓人去適應統一的流水線。
藝術課、體育課也不再按技能項目分班,而是圍繞“創意表達”、“身體協調”等核心能力來組織。學校里甚至運行著學生創辦的“糖果公司”、“造船公司”,在真實的銷售、研發、治理挑戰中學習。“我們終于發現,”李希貴說,“過去臺前幕后需要老師操心的那些事,才是真正應該教給學生、能讓他們形成能力的關鍵。”
四、情感、實踐與意義:守住人的“生態位”
當AI在“真”(事實性知識)的層面大放異彩時,多位專家指出,教育必須更堅定地轉向AI難以替代的“善”與“美”的領域。
郭毅可認為,未來人類教育的重心必須從“真”(事實性知識)的層面,轉向AI難以企及的“善”(價值判斷、倫理思辨)與“美”(創造、審美、意義賦予)的領域。教育要培養的,是能夠與AI協同共舞,并在價值創造和人性關懷上始終領先的“完整的人”。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志勇強調,未來教育必須是“回歸人自身”的教育。他引用75年前控制論創始人維納的話:“人類所獨具的創造力、豐富的情感以及卓越的社交能力,是任何機器所無法企及的。”虛擬世界越發達,現實世界的體驗就越珍貴。他呼吁教育要重視“情感前提”,讓學習與生活、與社會實踐緊密相連,培養有血有肉、有責任感的人。

香港大學榮休教授程介明描繪了更嚴峻的圖景:在全球范圍內,學生厭學、抑郁、感到“無意義”的情況正在加劇。“我們的教育還是在用工業社會流水線的方式,培養適應過去的人,但孩子們面對的,是一個變幻莫測、需要自己一步步攀登的未來社會。”
他認為,AI是一面鏡子,也是一個放大器。如果用AI來固化舊的刷題模式,學生會更被動;但如果善用AI,就能把學習的主動權真正還給學生,讓他們成為自己人生的主人。
五、高考:那座必須逾越的“大山”
然而,所有關于未來的美好描繪,都無法回避一個堅硬的現實——高考。南京師范大學教授項賢明的發言,將討論推向最尖銳、最沉重的部分。

他展示了一張AI生成的大一新生課堂照片,形容現實中的學生眼神比圖片“更疲倦、更麻木”。“如果我要求課間休息,他們都不動,因為從小就被表揚課間不出去學習的孩子。”他直言,“如果高考不動,我們今天講的一切,什么都不是。”
他列舉了高考日益“科舉化”的傾向:考題與評分的高度套路化;與人生志向、興趣完全脫節的極端功利化;乃至考前拜孔子、拜佛祖的迷信化現象。他引用數據指出,上世紀80年代重點大學農村生源約占30%,而2024年已降至15.7%左右(其中還包括國家專項計劃名額)。“高考正在從一個促進社會流動的渠道,滑向可能固化階層的機制。”
他更痛心于它對無數“不合尺子”的多樣化人才的扼殺。“一個童年的楊麗萍,一個少年的陳丹青,在我們今天的普通中學里,有多少課程是為他們設計的?如果高考數學外語不及格,他們還能進藝術學院嗎?”
項賢明呼吁,改革必須“繞開高考”,從高校錄取方式入手,讓不同專業制定符合自身需求的多元錄取標準,從而倒逼中學教育生態的多樣化。“只有多樣化的教育,才能提供選擇,才能讓AI時代所需的自由、自主學習成為可能。”
六、微光成炬:在行動中尋找答案

思想的激辯之外,會場也有溫暖的儀式與務實的分享。論壇首次指導并發布了“炬光教育公益獎”。“炬光獎”發起方、善達網聯合創始人那鑫在介紹獎項時動情地說:“當‘教育’與‘公益’相連,它所激發的,遠不止是資源的流動,更是生命的喚醒與希望的播種。”

本屆評選從全國21個省市自治區的100多個申報項目中,評選出了30個入圍獎和TOP10獲獎項目。這些項目關注鄉村兒童閱讀、特殊教育、心理健康、美育啟蒙、體育賦能,它們沒有追逐分數,而是貼近一個個具體而鮮活的生命。

評委張志勇進一步闡釋道:“我們不做捐助者,只做鄉村教育的合伙人。公益不是俯視,而是并肩;不是給予,而是共享、共育、共同成長。”這些散落在田野、病房、社區里的教育微光,正試圖用行動回應宏大命題。

北京東方紅學校校長付彥軍分享了他在民辦教育中實踐“幸福教育”的探索。面對許多從名校轉來卻厭學、空心的孩子,他們開設“良知班”,拿出一棟別墅作為專用空間,讓孩子們減壓、慢學、尋找熱愛。
“在AI像空氣一樣存在的未來,我們更該關心孩子的身體好不好,關系處理得好不好,人生有沒有熱愛。”付彥軍分享了一個小故事:一個各科只有二三十分的孩子,他鼓勵其每天堅持健走三公里,承諾堅持30天就給予大獎。“幸福教育就是讓孩子找到存在感,是不斷向上向善的心安。”
結語:人是目的,不是工具
一天的論壇落幕,窗外正是雪后初晴的明亮景象,雖然有些寒意,但令人心情舒暢。從顧明遠的“變教為學”,到李希貴的“用教材教”,嘉賓們的實踐與吶喊指向同一個方向:教育的終極目的,是人的成長與綻放。
AI不會取代教師,但會取代不會用AI的教師;AI不會消滅教育,但會徹底重塑教育。未來的教育圖景,是“教師-AI-學生”的共生協同。教師的角色,從知識的傳授者,轉向學習的設計師、情感的聯結者、價值的守護者。學習的核心,從記憶與解題,轉向提問、探究、創造和意義建構。
歸根結底,技術狂飆突進的時代,教育更需要一份“把人當人”的清醒與堅守。去看見每一個獨特的生命,點燃其內在的火焰,這或許才是應對一切不確定未來的最大確定性。面向未來的教育,其答案不在完美的藍圖里,而在每一個課堂的嘗試、每一所學校的突圍、每一位教師與學生的共創之中。

這條路注定艱難,但雪已落下,春天也就不遠了。這場思想的盛宴,不是終點,而是又一次出發的號角。微光已現,炬火待燃。
文| 馬廣志(善達網執行總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