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看這首詩,人們便知是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劉十九是誰,他喝上白居易的酒沒有? 歷史上確有劉十九其人,本名無考,因家族同輩排行第十九而得稱。他是唐代著名文學家劉禹錫的堂兄,與白居易多有交往。他是否應邀赴約,史無明載,但從現(xiàn)實可能性推斷,大概率是應約了。因為,中唐文人之間這類家常邀約非常普遍,且兩人交好(白居易另有《劉十九同宿》《雨中赴劉十九二林之期》等詩為證)。從常理推測,如此真摯的邀請,對方又是知交,在“天欲雪” 的閑暇黃昏,很難想象會拒絕。換作是我,只消一個字:去!
就這二十個字,竟被人譽為“史上最治愈的雪夜詩”。
有人將它與李白“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豪情、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悲憫相較。李白的浪漫那是凡人難及的精神高翔,杜甫的仁愛卻是胸懷天下的宏偉情懷,而白居易在這首詩里,卻勾勒出一種觸手可及、甚至人人可復制的“日常神性”。詩中無一字寫“孤獨”,卻以“天欲雪”的蒼茫,道盡人世浮沉里的清冷,無一字提“治愈”,卻用“小火爐”的微光與“能飲一杯無”的輕問,給出了最溫暖的答案:新釀的薄酒、跳動的爐火、一位可念及的友人、一個欲雪的黃昏。來吧,朋友,我在這兒等你。
還有人說,它的治愈力,藏在結尾“未完成”的留白與邀約里。這正是此詩最精妙的神來之筆,它止步于“能飲一杯無?”,沒有續(xù)寫開門迎客的熱鬧,也沒有交代劉十九的應答。門內(nèi),爐火正紅,酒香漫溢,門外,長路將雪,靜候足音。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讓人浮想。
事實上,每個在雪夜想起摯友、或是饞一杯熱酒的人,讀到此處都會自動成為那個被等待的“劉十九”。或許沒那么詩意:臨下班時,天已飄起雪花,隨手撥個電話“晚上有安排沒?老地方,整兩口?”一不留意,便復刻了千年的溫暖。白居易的邀約,就這樣消解了讀者與詩境的隔閡,讓我們從“被治愈的旁觀者”,變成了“共創(chuàng)溫暖的參與者”。
當然,治愈本有萬千形態(tài),此詩的“最治愈”體現(xiàn)在對“日常性孤獨”的完美撫慰上。若論在孤絕中確立存在的治愈,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或許更為深刻,若論在戰(zhàn)亂流離中抓住片刻溫存的治愈,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則更顯珍貴。
畢竟,與白居易《問劉十九》的治愈不同,他所撫慰的,是現(xiàn)代人在信息洪流中無人可真心共酌的寂寞,是一種彌散在高效社會里的、微涼的情感倦怠。它提供的,恰恰是對抗這種倦怠的古老智慧:在不確定性中,親手創(chuàng)造確定的、微小的聯(lián)結。他不是什么壯舉,只是“紅泥小火爐”的物理溫度,給人“能飲一杯無”的情感熱度。
所以,這是不是史上最治愈的雪夜詩,各有答案,不過,在關于如何以最樸素的人間煙火,抵御最尋常的人生寒夜這一命題上,它抵達了近乎完美的境地。它的“最治愈”,不源于力量的強大,而源于姿態(tài)的謙卑與誠懇,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在每一個“天欲雪”的時刻,無論是自然的寒冬,還是心境的蕭瑟,那句輕聲的詢問都會再度響起:“我這里有火,有酒,有片刻安寧。你愿意暫時放下世界的風雪,進來坐一坐嗎?”
而我,會堅定地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