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煙桿,總在日暮時分飄起淡青色的煙。煙桿是老竹制的,竹節上刻著一道淺淺的河紋,他說,那是洛水的波。
我總纏著他講祖上的事,他便嘬一口煙,瞇著眼望向遠山,聲音像浸了歲月的老酒,醇厚又帶著一絲沙啞。“咱客家人的根,在洛陽。”這是他每次講故事的開場白。

一千多年前,中原烽煙四起,洛水兩岸的良田成了戰場。外祖父的先祖,是守著洛陽城的一戶讀書人。兵戈聲里,家書抵不上烽火急,先祖揣著一卷《論語》,牽著妻兒,隨著南遷的隊伍,踏上了漫漫征途。
路是難走的。外祖父說,老輩人傳下來的話,餓了啃口干糧,渴了喝口山泉水,夜里就靠著大樹歇腳,聽著風里的狼嚎,攥緊懷里的書卷。
有族人走不動了,就躺在路邊,囑咐旁人:“把我的骨頭埋在朝南的坡,我要看著洛水的方向。”先祖咬著牙,把年幼的孩子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往南挪,鞋底磨穿了,就用茅草裹著腳;衣衫破爛了,就撿幾片樹皮遮身。他懷里的《論語》,被汗水浸得發皺,卻始終沒丟——那是河洛文化的火種,是一家人的魂。

走到惠州的博羅深山里,先祖才算停下腳步。這里山清水秀,卻也荒無人煙。他們劈柴造屋,墾荒種田,把洛水兩岸的耕作法子,教給了山里的原住民。
他們帶來的不僅是鋤頭和種子,還有洛陽城里的禮儀、方言里的古韻,還有那一句刻在骨子里的“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
外祖父的父輩,就是在博羅的圍龍屋里長大的。圍龍屋彎彎的,像一彎新月,檐角永遠朝著北方,指向洛水的方向。
逢年過節,族人會聚集在圍龍屋的祠堂里,擺上三牲祭品,朝著北方叩拜。老人們會教孩子唱客家山歌,山歌的調子,帶著中原民歌的婉轉,歌詞里,滿是對故土的思念。

外祖父年輕時,曾跟著族人回洛陽尋根。他說,站在洛水邊,看著河水緩緩東流,他忽然就懂了先祖的執念。
那河水,和煙桿上刻的紋路一模一樣。在洛陽的老街巷里,他聽到有人說話,口音里帶著熟悉的腔調,和客家話里的某些詞,竟是一模一樣。
那一刻,他淚流滿面——千百年的時光,隔不斷血脈里的聯結。
外祖父常說,客家人就像蒲公英,風一吹,就散落到天涯海角,卻總能在落地的地方,長出一片新的家園。從博羅的深山,到南洋的群島,再到全球的各個角落,客家人走到哪里,就把河洛文化的火種帶到哪里。
他們說著帶著古韻的客家話,守著中原的禮儀,吃著帶著北方風味的釀豆腐、梅菜扣肉——那是刻在味蕾上的鄉愁。

去年冬天,外祖父走了。臨走前,他攥著我的手,把那根刻著洛水波紋的煙桿遞給我。“娃啊,記住,咱是客家人,根在洛陽。”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釘子,釘在了我的心上。
如今,我也常常摩挲著那根煙桿,望向北方。我知道,千年前的洛水,還在緩緩流淌;千年前的火種,還在客家人的血脈里燃燒。客從河洛來,帶著一身的風塵,一世的情。這情,是河洛情,是客家魂,是刻在骨子里的根,是永遠也斷不了的聯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