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記憶,始終繞著一條河生長。
爺爺是河流的纖夫。在他的敘述里,河是活的,是有脈搏的。他的手掌比老松樹皮還糙,那是常年攥著浸透桐油的纖繩留下的勛章。“那時候的水啊,”他瞇起眼,仿佛在看一個遙遠的反光,“清得能數清河底每顆卵石的年輪。運木排下去,竹篙一點,山就跟著你走。”他口中的河,是連接莽莽林海與山外世界的唯一血脈,承載著整座大山的重量與期盼。他的腰彎成一張弓,脊背隆起沉默的山丘,將整條河流的勢能,壓進自己爆出青筋的脖頸里。那力道如此深沉,以至于在他去世多年后,我仍覺得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有一部分是那條河在險灘上撞碎的、沉悶的水聲。
到了父親,河流換了副面孔。它不再是需要征服的巨人,而是亟待開采的寶藏。上世紀九十年代,父親在河灣處建起了全鎮第一家造紙廠。機器轟鳴取代了拉纖的號子,滾燙的白色泡沫日夜不休地涌進河道,像一條潰爛的、散發甜腥氣的繃帶。父親站在新建的水泥堤岸上,指著煙囪與排水管對我說:“看,這就是進步。”他的眼睛很亮,那是計算著利潤、規劃著擴建藍圖時的光亮。河,成了他資產負債表上最耀眼的一項資產,源源不斷地將清流轉換為雪白的紙張,以及我們日漸豐裕的生活。爺爺的纖繩,在廠房的角落里,和那些廢棄的齒輪、生銹的鐵鏈堆在一起,蒙著同樣油膩的灰塵。
改變悄然發生在一個黃昏。父親從供電所回來,悶頭抽了許久的煙。終于,他啞著嗓子說:“要搬電表了。新規定,工業用電和居民用電,表要分開裝。”母親問為什么,他沒回答。但那晚,我起夜時,看見他獨自站在陽臺上,望著遠處在夜色中依舊隆隆作響的廠房,以及廠房下那條再映不出星光的黝黑河道,背影僵直。搬電表那天,電工扯下舊表的瞬間,火花輕微地“噼啪”一響。父親渾身幾不可察地一震,仿佛那簇火花不是濺在空氣里,而是燙在了他某根緊繃的神經上。我忽然無端覺得,那根牽連著工廠與河流、利潤與代價的無形“纖繩”,就在那“噼啪”一聲里,被某種更宏大的力量,決絕地剪斷了。
父親是在廠子徹底關停后的第三個春天倒下的。病榻前,他長時間望著窗外。窗外已無煙囪,只有春風費力地擦拭著灰蒙蒙的天空。臨終前,他回光返照,緊緊攥住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像爺爺當年攥著纖繩。他目光渙散,卻固執地投向虛空,仿佛在追逐一片不再存在的帆影。他喃喃道,音節含糊不清,我俯身去聽,只捕捉到幾個斷續的詞:“……水……該清了……太遲了……”
我是在整理他遺物時,發現那本硬皮筆記本的。紙頁泛黃,記錄的全是枯燥的數據:歷年用水量、排污化學品清單、每噸紙的耗水量對比……直到最后一頁,沒有數字,只有用顫抖的、力透紙背的筆跡寫下的一句話,墨水洇開了,像一滴渾濁的淚:
“我忘了,電表能分開裝,河里的水,卻從來都是流在一起的。”
那一刻,我耳邊呼嘯而起的不再是父親的機器轟鳴,而是爺爺那代纖夫,將身體嵌入巖石與激流之間時,從胸膛最深處擠壓出的、低沉而悲愴的號子。那號子聲穿越時間,與父親臨終的囁嚅,在我血液里轟然相撞。
我走向河邊。經過漫長的治理,河水竟真的有了幾分清澈的跡象。淺水處,能看到新植的水草柔順的腰肢。對岸,爺爺拉纖的古道早已被柏油路覆蓋,而父親工廠的廢墟上,正生長起一片脆生生的、試探著的綠意。
我蹲下身,將手浸入春水。水很涼,一種潔凈的、充滿愈合力量的涼。我忽然明白了父親最后那句話的全部重量。他耗盡一生,才在終點看清了起點:爺爺背負的,是整條河流的自然偉力;而他透支的,是這條河流全部的未來。我們家族三代人的命運,就像這三段不同的“纖繩”——爺爺的竹索,勒進山的肩膀;父親的無形繩索,勒緊了河的咽喉;而此刻,一種更龐大、更無形的羈索,正勒進我們每個人的生存本身。
夕陽西下,河水無聲流淌,將破碎的云影、遠山的輪廓、還有我們這個家族沉重而蜿蜒的倒影,全都溫柔地、不分彼此地擁入懷中,送往我將至的、每一個需要泅渡的明天。水聲潺潺,仿佛一條古老的纖繩,終于松弛下來,正在學會如何吟唱一首安魂與蘇醒的歌。
那晚,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滴水,從爺爺古銅色的脊背上滾落,跌碎在父親水泥堤岸的裂縫里,最終,匯入眼前這片正在重新學習如何映照星光的、緩慢的流淌。
河水流進我的夢里,而我知道,有些贖罪,才剛剛開始。它以記憶為河床,以清醒為舟楫,載著我們,和我們的后代,駛向那個必須抵達的、水清魚歡的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