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塊浸了水的藍布,沉沉壓在故鄉加文村的房檐上。我是香蕉,站在老屋院壩里,看月亮把墻根的青苔照得發綠。蘋果出去有些時辰了,傍晚時說要去后坡摘野棗,這會子連個影子都沒見到。風從曬谷場那邊溜過來,帶著稻草和晚稻的氣息,卻吹不散我心里那點發慌。
“去那邊找找?”隔壁三嬸抱著洗衣盆經過,見我踮腳望向后山的路,搭了句腔。我搖搖頭剛想說再等等,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挪出了家門。村道上的石板被踩得發亮,幾家窗子里透出昏黃的光,夾雜著電視里的聲響和大人喚孩子回家吃晚餐的吆喝。我沿著路往坡下走,喉嚨里像堵著團棉花,喊不出“蘋果”兩個字,只在心里一遍遍念著。
坡底的小溪泛著碎銀似的光,白天里孩子們在這兒摸魚的石頭還晾在岸邊,卻沒見蘋果常穿的那件綠色褂子。我繞到溪對岸的竹林,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像是誰在暗處躲著笑,又像是在嘆氣。手機在褲兜里硌著,屏幕亮了又暗,全是未接來電——是老媽打來的。
往回走時,遠遠就看見老屋門口的燈亮得刺眼。老媽站在階沿上,看見我便直揮手:“回來啦?小妹剛從她同學家捎信,說蘋果在那邊玩呢,讓別等他吃晚飯?!蔽毅读算叮_底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倒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還有什么懸著。
屋里的八仙桌擺好了碗筷,老爹正蹲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坐吧,飯還得等會兒?!崩蠇尳o我倒了杯溫水,水汽氤氳了她的眉眼。我捧著杯子,聽著廚房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心里那點空落落的地方,像是被溫水慢慢浸滿了。
不知過了多久,蘋果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我探頭去望,蘋果已經躺在了床上,頭發亂糟糟的,像是沾了草屑,綠褂子扔在床尾,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小背心。他睡得沉,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嘴角還微微翹著,許是做了什么好夢。
我忽然想起什么,轉身往隔壁房走。小侄子剛被他媽媽哄睡著,臉蛋紅撲撲的,像個熟透的桃子。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來,他在懷里動了動,小嘴咂了咂,又沉沉睡去。走到蘋果床邊,我把小侄子放在床的另一頭,給他蓋好薄被。一老一少倆人的呼吸輕輕淺淺,像春風拂過湖面的漣漪。 就在這時,蘋果忽然翻了個身,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邊的小侄子,沒說話,只是往里面挪了挪,給小侄子騰出更多空間。我剛想笑,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像是有誰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廚房里的飯香飄了進來,混著老媽喊“吃飯了”的聲音。我想應一聲,卻怎么也張不開嘴。蘋果的眼睛明明還睜著,可我再定睛去看時,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起來,像是隔著一層水汽。
然后,我醒了。
窗外的天剛蒙蒙亮,手機屏幕顯示六點半。房間里安安靜靜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聲。我坐起身,摸了摸床頭的水杯,冰涼的觸感讓我清醒了幾分。夢里的加文村、老媽的聲音、蘋果和小侄子的睡顏,都像是被晨霧打濕的畫,清晰又朦朧。
也許,只是太想念故鄉的夜晚了。想念那些等飯熟的時光,想念那些孩子們沉沉的睡顏,想念那些瑣碎又溫暖的日常生活。它們藏在記憶的褶皺里,偶爾在夢里舒展,像蘋果樹上結滿的果子,沉甸甸的,甜絲絲的。
夜色漫過香蕉葉的邊緣時,蘋果踩著月光出走了。這里是香蕉的故鄉,空氣里浮動著甜糯的香,每一寸泥土都記得香蕉成熟時的弧度,卻未必認得蘋果帶著棱角的影子。
香蕉在巷口轉了三圈,木槿花的影子斜斜切過路面,像被誰裁碎的月光。喊一聲,風卷著回音撞在斑駁的土墻上,落下來時沾了些潮濕的涼意。蘋果會去哪里呢?或許在老榕樹下數星子,或許蹲在溪邊看自己的倒影——那里的水總把影子泡得軟軟的,像未熟的香蕉。
腳步踩過碎石子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夜蛾。香蕉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又在轉角處突然折斷。老媽的聲音從身后追來,帶著灶臺的煙火氣:“小妹找著了,在曬谷場邊的草垛上,說在等月亮變圓?!毕憬躲读算叮荻獾妮喞谝股锵褡⌒〉纳剑O果總愛往高處去,仿佛能從那里望見自己的故鄉。 《未竟的夜晚》。
回家的路短了許多,屋檐下的燈亮著,暈開一片暖黃。灶間傳來咕嘟聲,是老媽在燉著什么,香氣順著門縫鉆出來,纏在香蕉的袖口。等了多久呢?墻上的掛鐘滴答著,把時間泡成了溫水。推開房門時,蘋果已經睡在床上,睫毛上還沾著點月光,呼吸輕得像羽毛落在棉被上。兩老在灶間忙碌,鍋蓋偶爾掀開,騰起的白氣模糊了窗玻璃。香蕉抱著鄰居家的小孩進來,小家伙睡得出奇安穩,小拳頭攥著,像握著顆沒長大的蘋果。把他放在床的另一頭,距離蘋果不遠不近,中間隔著一段安靜的空氣。
蘋果的睫毛顫了顫,像蝴蝶要醒了。香蕉也跟著睜開眼——原來剛才的一切,是夢借了夜色的筆跡,寫了半頁就停了。灶間的咕嘟聲還在,像誰沒講完的故事,在空氣里輕輕搖晃。
2025/12/16/十四點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