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從河洛來#

《詠客家南遷》
客從河洛來,萬里赴云山。
九曲黃云路,千圍明月關。
中原衣冠在,南嶺歲時安。
莫道鄉關遠,星垂共一灣。

推開厚重的木門,清晨的光斜照進天井,恰好落在中央青石板的凹痕上。那凹痕光滑如鏡,是數百年腳印與雨水共同打磨的印章。我站在福建永定一座客家圍龍屋的正堂前,忽然想起昨夜老人說的話:“這屋檐接住的雨,和洛陽老宅瓦當滴下的,是同一個時辰的露水。”
這便是客家經典建筑——圍龍屋。它不像江南園林那般纖巧,也不似北方大院那般方正,而是以渾圓的弧線依山而建,層層疊疊如大地生長的年輪。最震撼的是從高處俯瞰:灰瓦連綿成巨大的同心圓,中心祠堂如心臟,兩側橫屋如臂膀環抱,門前半月塘映著天空,儼然一幅活著的太極圖。客家人說,這圓樓造型源于中原的“天圓地方”觀,南遷時把對蒼穹的敬畏卷進行囊,在蠻荒之地鋪展成家族共生的堡壘。

我的手撫過夯土墻。三合土的配方早已失傳,卻能千年不倒。墻內埋著竹筋,猶如客家人堅韌的骨血;墻厚逾米,夏日沁涼冬日溫潤。一位銀絲老者緩步而來,指著梁上斑駁的彩繪:“瞧見那牡丹了嗎?祖先說,河洛老家的院墻就雕著這樣的花兒。”牡丹在中原象征富貴,在南遷路上成了漂泊者懷鄉的圖騰。彩繪間還有梅蘭竹菊,有“漁樵耕讀”,有“二十四孝”故事——整套中原價值觀被小心翼翼畫在異鄉的梁椽之間,成為子孫抬頭即見的教科書。
午后,我隨老人登上后山的“化胎”。這是圍屋獨特的土坡,狀如孕婦隆起的腹部,種著常青的桂花樹。“每個圍龍屋都有化胎,象征生生不息。”老人抓起一把土,“客家人建屋先培胎土,從原鄉帶一捧,新居取一捧,混在一起才踏實。”我忽然懂了:這圍屋不僅是居所,更是移動的故土。它的中軸線永遠朝向北方,廳堂牌位寫著郡望“隴西李氏”“潁川陳氏”;它的門楣刻著“根深葉茂”,窗欞嵌著“竹報平安”,連排水溝都修成九曲,暗合“黃河九曲”之思。物理的遷徙奪不走精神的原鄉,他們把整個河洛文明微縮進一座土樓。

黃昏時,天井里擺開竹椅,歸來的游子與留守的老人用古音交談。那是唐宋官話的活化石,吟誦唐詩宋詞時韻腳格外鏗鏘。孩子們奔跑過回廊,驚起梁間燕子。我想起《客家遷流史》中的句子:“客音盡在中原韻,客家本是故鄉人。”忽然明白:圍屋的魔力不在防御,而在凝聚。那環形結構消弭了貧富隔閡——祠堂共享,水井共用,家家門戶朝著同一片天井。外圓內圓的布局,讓數百人自成宇宙,卻又通過無數門廊相連。這恰是客家精神的隱喻:在離散中堅守完整,在多元中達成合一。
夜色染藍瓦當時,祠堂點亮燭火。族譜在香案上攤開,泛黃紙頁記錄著三十代人的跋涉:“宋末自光州固始南遷汀州”“明季移漳州,清初入粵東”。每一次遷徙都像細胞分裂,帶著完整文化基因在新的土地重生。而所有支系的開篇,都工整寫著“溯本堂上,河洛淵源”。忽然想起在馬來西亞檳城見過的客家祠堂,同樣的格局,同樣供奉著“河南堂”牌位。那一刻檐角彎月如舟,仿佛能載動千年的鄉愁。

臨別時,老人送我至半月塘邊。水面浮著星子,圍屋的倒影在水中蕩漾成一個完整的圓。“你看,無論散落到南洋還是歐陸,客家人只要建圍屋,一定會挖這半月塘。”他頓了頓,“一半是實用,蓄水防火;一半是念想——北方老家的月亮,就靠這一池水養著呢。”
歸途車行漸遠,回望暮色中的圍龍屋,如大地捧出的巨大陶甕。它裝過贛江的漁火、閩山的瘴霧、粵嶺的杜鵑,更裝著永不干涸的河洛月光。忽然想起客家人常說的一句話:“四海為家,家即四海。”他們的偉大,不在于堅守某一寸土地,而在于把“家”的概念鍛造成可攜帶的火種。這火種里有倉頡造的字、周公定的禮、屈原吟的歌,一路播撒,終成星漢燦爛。

夜深翻書,見南宋客家先賢鄭思肖的詩句,恰似千年遷徙路的注腳:
這夢,是桑梓故夢,也是天下大同之夢。當圍屋的燈籠次第亮起,映著異鄉的山巒,我仿佛看見:那每一盞光,都是河洛祖地摘來的星子;而所有星子相連,便是華夏版圖上永恒不滅的銀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