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陵:忠義是刻進石頭的體溫
到當陽的第一站,必是關陵。
穿過“漢壽亭侯墓”的石牌坊,古柏夾道的神道像一條時光隧道,青石板被千年足跡磨得發亮,每一步都似踩響歷史的回音。陵寢依崗而建,紅墻環繞中,關公大殿的歇山頂挑著藍天,檐角銅鈴被風撞響,叮咚里恍惚有金戈鐵馬的余韻。殿內關羽塑像鳳眼長髯,手捧《春秋》,目光越過香案上的供果,望向殿外的沮漳平原——那是他當年敗走麥城后,被東吳所獲的地方。
當地人說,關陵的“陵”字大有講究:帝王墓稱“陵”,諸侯稱“冢”,百姓稱“墳”,唯有關公因“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的民間信仰,破例得了“陵”的尊榮。我摸了摸殿前那對明代石獅,鬃毛卷曲如浪,爪下按著繡球,威嚴里竟透出幾分憨態——原來連石頭都在歲月里學會了溫柔。
最動人的是碑廊。唐碑的渾厚、宋碣的端方、明聯的灑脫,字跡或斑駁或清晰,卻共同寫著兩個字:忠義。有位白發老者帶著孫兒跪拜,輕聲說:“關老爺護了一輩子百姓,咱得記這份心。”香火繚繞中,我忽然懂了:當陽人敬的不是神,是刻在骨血里的信義——就像沮漳河水,無論改道還是干涸,從未斷過流淌的本真。
玉泉寺:禪意是浸在鐘聲里的清涼
離關陵不過十余里,玉泉山已浮現在眼前。這座被智者大師稱為“荊楚叢林之冠”的古剎,藏在青山環抱里,像一塊被歲月摩挲溫潤的玉。
入山門,先遇“珍珠泉”。泉水從石縫中汩汩涌出,串起細碎的水泡,如撒落的珍珠,傳說這是關羽當年磨刀時驚動龍王,龍女贈予的“玉泉”。掬一捧水洗面,涼意直透肌理,暑氣頓消。再往深處,便是大雄寶殿,唐代的銀杏樹從殿側探出身來,枝椏間懸著的銅鈴,與檐角風鐸相和,譜出一曲空寂的梵音。
寺內有座“毗盧殿”,梁柱上留著宋代彩繪,雖褪了顏色,仍能辨出纏枝蓮與云紋的精妙。守殿的老僧正掃著落葉,見我駐足,笑指壁畫說:“這畫講的是‘放下’——當年關公關二爺在這里夜讀《春秋》,后來兵敗,倒是在佛門凈地得了幾分通透。”我望著壁畫里閉目誦經的關羽,忽然想起《三國演義》里的他,剛而易折,卻在玉泉山的鐘聲里,完成了從“戰神”到“伽藍菩薩”的轉身。
山風穿堂而過,吹得檐角經幡獵獵。有香客伏地叩拜,額頭觸地的聲響輕得像一片葉。原來禪意不在深奧的經文里,在泉水洗心的清涼里,在老僧掃葉的從容里,在每一個凡人對“安寧”的樸素追尋里。
尋常巷陌:煙火是活著的三國志
當陽的日子,是從一碗“長坂坡米粉”的熱氣里醒來的。
清晨的北街早市,竹筐里的草莓還沾著露水,賣鍋盔的攤子支著黑黢黢的鏊子,芝麻香混著面香漫開。我坐在塑料凳上吃米粉,老板娘操著帶沮漳口音的普通話搭話:“咱當陽米粉要配辣油才夠味,跟關老爺的脾氣似的!”鄰桌的大叔接過話:“長坂坡的故事我從小聽到大,趙子龍七進七出救阿斗,那股子勇勁,咱當陽人身上也有!”
午后的河溶古鎮,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亮,老墻根的老人搖著蒲扇下棋,“啪”地落子,驚飛了幾只啄食的麻雀。轉角處的“長坂坡酒坊”飄著酒糟香,老板掀開陶壇,琥珀色的米酒晃出細浪:“這酒用沮漳水釀的,當年趙子龍喝了能打勝仗,如今咱老百姓喝的是個熱鬧!”
暮色降臨時,沮漳河邊的廣場上,有人跳起“采蓮船”,鑼鼓點子敲得人心跳;賣糖畫的師傅手腕翻轉,一只“關公提刀”的糖畫在石板上漸次成型,孩子們舉著跑遠,笑聲撞碎了晚霞。
當陽城像一本翻舊的書,紙頁間卻始終躍動著鮮活的新墨——它用三國的故事告訴我們“從哪里來”,更用煙火的日子邀請我們“往哪里去”。而這,或許就是一座古城最動人的溫度:既守得住根脈的深沉,又容得下日常的鮮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