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挑戰賽十一期#
生活無顏六色
陳樹寧
2025 年生活可謂無顏六色,年初妻子得了腎結石,縣醫院、附院來回跑,腳步被焦慮牽著,心懸在半空,直到她平安回家,那顆漂泊的心才總算落了地。
進入三月,大姐查出腦瘤,一紙診斷書像塊巨石壓得全家喘不過氣,在緊張忐忑中,我和外甥顫抖著簽下手術協議,度日如年地守在手術室門外,萬幸,大姐有驚無險闖過了生死關。
六月,總算迎來一抹亮色,買了新房,從此便一頭扎進裝修的忙亂里,選材料、盯施工、清垃圾,日子被瑣碎填滿,卻也藏著對未來的期許,忙忙碌碌間,新房總算裝修完畢。于是,時不時溜到新家轉一轉,掃掃灰塵、擦擦門窗,給剛搬來的花草澆澆水,室內幾株新添的綠植,鮮靈靈的綠,惹得人總忍不住多瞧幾眼。偶爾,我和兒子也會在這兒小住,或是安安靜靜待下來寫點東西 —— 畢竟,這兒沒有日常的喧囂,只有難得的清凈。
“十一” 過后,妻子一遍遍催促,說該去新房子看看了。拗不過她,我慢悠悠推開新房的窗,剎那間,目光便被那株倚墻而生的芭蕉攥住 —— 它竟已黃了大半。不是秋日里那種勻凈燦爛的明黃,是透著憔悴的枯槁,葉緣卷得像被烈火燎過,焦枯發脆,葉面上灑滿了蟲嚙的斑痕,東一塊褐,西一塊灰,像是誰不經意打翻了調色盤,又懶得收拾,任那些雜亂的顏色污糟糟地暈染開去,沒個章法。風一吹,那葉片便簌簌地、有氣無力地晃,發出些干裂的、窸窣的碎響,像老人沉重的嘆息。這便是秋了么?可秋在我心里,總該是 “碧云天,黃葉地” 那般爽利清朗,或是 “停車坐愛楓林晚” 那般濃烈熾熱。眼前這景象,卻只有亂,只有邋遢,像個沒收拾好的爛攤子,教人看了,心里也莫名地跟著亂糟糟起來,堵得慌。
我的目光,便不由地從那黃綠駁雜的蕉葉上逃開,落回到自己的斗室里來。這一看,心下更是一驚,仿佛撞見了一場無聲的潰敗。書桌是亂的,幾本看了一半的書胡亂疊著,書脊參差交錯,像一排壞了齒的梳子,歪歪扭扭沒個正形;稿紙散在四處,有的揉成了皺巴巴的團,像被遺棄的廢紙,有的攤開著,上面涂著些潦草的字句,連我自己再看,都未必認得全。一支筆,沒蓋筆帽,就那么干渴地躺在桌角,筆尖早已沒了墨色的光澤;茶杯里,昨夜的殘茶早已涼透,杯壁凝了一層暗褐色的垢,像干涸的泥漬。椅子上,搭著昨日換下未及收拾的衣衫,軟塌塌的,堆作一團曖昧的、無精打采的形狀,連褶皺里都透著慵懶的亂。這哪里是一個 “坐擁書城” 的文士該有的氣象?分明是一地雞毛,一場小小的、靜默的兵荒馬亂。生活,生活難道就應該是這副模樣么?無顏,亦無六色,只是一片渾沌的、失序的灰,連一絲光亮都尋不見。
心頭便有些煩悶,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慌。索性起身,想在這滿眼的凌亂中,勉強尋出一點秩序來。信手撿起桌上一本舊書,是杜工部的集子,紙頁已經泛黃,卻透著幾分歲月的溫潤。書頁間,夾著一枚干枯的銀杏葉,薄如蟬翼,葉脈卻還清晰,是一種褪了色的、固執的黃,像把去年的秋光,悄悄藏在了這里。這書,還是去年秋天在舊書市上淘來的,當時歡喜它的紙色溫潤、墨香醇厚,便毫不猶豫帶了回來,翻了幾頁,又不知被什么瑣事耽擱,隨手擱下,一放就是大半年。此刻無心地一翻,目光卻正落在那一句上:“整履步青蕪,荒庭日欲晡。” 心里仿佛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像一顆小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漾開圈圈漣漪。這 “整履” 二字,何其鄭重,何其從容!仿佛詩人要赴一個清約,去見一個老友,或只是去探訪一片心儀的風景,必得先整頓了衣履,調勻了呼吸,整理好心境,方肯邁出門去。這是一種對生活、對時光最深沉的敬意罷。再看我的 “荒庭”,我的 “青蕪”,卻只是由著它亂,由著它荒,連 “整履” 的心思都懶得起了,竟任由日子這般潦草下去。
又想起另一位古人來,晚明的張岱。他在《陶庵夢憶》里寫自己,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 一串的 “好” 字,琳瑯滿目,活脫脫一個對生活顏色有著近乎貪婪的追逐與講究的人,日子過得活色生香,濃墨重彩。
然而,國破家亡之后,繁華落盡,他避居山中,布衣蔬食,昔日的錦衣玉食、雕梁畫棟,皆化作破床碎幾、折鼎病琴。可即便身處這般困頓落魄之中,他卻仍能寫得出那般晶瑩璀璨、字字珠璣的文字來。他寫西湖的雪,寫秦淮的月,寫金山夜的鼓聲,寫湖心亭的奇遇 —— 那哪里是寫景,分明是將生命里最后的光與色,都熬成了墨,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供養著那段殘破的歲月。
他的生活,顏色曾被命運硬生生地奪去,只剩下茫茫的白,無邊的黑,可他偏不肯 “亂七八糟” 地沉淪,偏要在那精神的方寸庭園里,將記憶里的姹紫嫣紅,重新排布,料理得一絲不茍,最終成了一幅凄絕亦艷絕的畫卷,在歲月里永不褪色。
再看我們呢?我們的時代,顏料是豐足的,甚至是泛濫的。櫥窗里流光溢彩,屏幕上目迷五色,街頭巷尾皆是喧囂的色彩。我們追逐著每一季流行的 “高級灰”“莫蘭迪”,將生活的底色寄托在潮流的色彩里;我們用最便捷的軟件,給自己乏味的餐食加上一層層鮮亮的濾鏡,營造出虛假的精致;我們在虛擬的社群里,扮演著一個個色彩斑斕的角色,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曬著精心修飾的生活。
可一回頭,那真正屬于自己的一日三餐、一室起居,卻往往被荒疏了,褪色了。我們擁有了調配千萬種色彩的技術,卻漸漸失卻了為自己生活敷色、著墨的那一份靜氣與耐心。我們怕那 “無顏” 的平庸,于是拼命地從外界抓取、涂抹,把別人的色彩生搬硬套在自己的生活里,卻不知這慌忙的填補,恰是 “亂七八糟” 的根源。顏色不是貼上去的,是養出來的,是從一茶一飯的妥帖里,從一書一頁的撫摩里,從一朝一夕的珍重里,慢慢地、靜靜地沁潤出來的,帶著自己的溫度與氣息。
思緒至此,我那點煩悶,倒漸漸平了,化作一聲輕微的嘆息,消散在空氣里。重新坐下,不再覺得眼前的凌亂是一種逼迫,也不再抱怨生活的失序。我先是拿起那只積了垢的茶杯,走到水槽邊,擰開水龍頭,細細地沖刷、擦拭,看著瓷壁一點點恢復它本來的清白透亮,心里也跟著亮堂了幾分。又將那散亂的稿紙,一張張撿起、撫平,按著頁碼理好,疊得整整齊齊;那些揉成團的,也小心翼翼展開,拂去上面的灰塵。書,也一本本合上,讓書脊齊齊地站成一列,像一排整裝待發的士兵,有了章法。那支干渴的筆,也終于戴上了它的帽子,安安穩穩地安頓在筆筒里。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動作,不過是花了一盞茶的功夫,房間里卻也仿佛有了一絲光 —— 那光不是窗外照進來的,倒像是從這剛剛生出的一點秩序里,自己幽幽地亮起來的,溫柔而堅定。
窗外的芭蕉,此刻再看,竟也不同了。那枯黃與殘綠的交錯,不再僅僅是衰敗的亂,倒像是一幅天然的水墨,濃淡枯濕,自有它的筆意;那蟲蛀的斑痕,暈開的褐與灰,也成了畫上偶然的、生動的皴點,添了幾分煙火氣的真實。原來 “顏” 與 “色”,本不在多,亦不在艷;而 “亂七八糟” 與 “井然有序”,其間相隔的,或許也不過是一念的覺醒,與雙手輕輕的整理。生活可以素淡,可以只有一兩種顏色,可以沒有繁花似錦的絢爛,但底色須得是干凈的,筆意須得是清醒的。如此,哪怕面對的是滿目蕭然,哪怕遭遇的是風雨兼程,心底也能為自己,勻出一片清朗的、有情的天地來,把日子過出屬于自己的滋味。
我洗凈手,重新鋪開一張素白的紙,指尖撫過光滑的紙面,心里竟有了幾分安然的歡喜。這一次,我想好好地,寫幾個字,寫一寫這亂中尋序的頓悟,寫一寫這平凡日子里的細碎與微光。然而,妻子的一聲斷喝猝不及防地從門口傳來:“還不趕快收拾!” 那語氣里的催促與熟稔,像一陣風,瞬間吹散了我剛醞釀好的詩意,所有的沉吟與感慨,都被拉回了這熱熱鬧鬧的煙火氣里。
我忍不住笑了,提筆在紙上落下最后一行字,然后起身,朝著妻子的方向應了一聲:“來了!” 是啊,生活從不是孤芳自賞的筆墨丹青,從來都是一半詩意,一半煙火;一半凌亂,一半規整。那些被催促的瑣碎,那些不得不面對的慌亂,那些手忙腳亂的收拾,本就是生活最真實的底色。
不必苛求事事完美,不必執著于筆墨生香,只需在亂中守一份心的秩序,在煙火里留一寸詩意的角落,哪怕只是每天多整理一件小事,哪怕只是在疲憊時抬頭看看窗外的芭蕉,也能在這 “無顏六色” 的日常里,品出獨屬于自己的,溫溫軟軟的色彩。畢竟,日子不是畫出來的,是一步步過出來的,是在柴米油鹽的瑣碎里,在你呼我應的陪伴里,慢慢收拾、慢慢沉淀、慢慢綻放的 —— 這,才是生活最動人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