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生#
文/雨荷

大姐的離去,已近一年光陰。思念如無形的藤蔓盤踞心間,每每觸及,便有鈍重的痛楚沉沉壓在胸口——那是屬于長姐的印記,是生命被生生剝離后,無法彌合的虛空。
我家姊妹四人,大姐居長,如一頭默默負重的耕牛。在那個物質枯索的年代,貧瘠的土地與父親微薄的收入支撐一家的艱難。大姐十六歲那年,生活的重擔便沉沉壓上她尚顯稚嫩的肩膀。初中剛畢業,她便輟學了,替代母親,成為那個貧弱家庭急需增添的“勞力”。父親輾轉托人,為她在數十里外的偏遠鄉村覓得一個民辦代課教師的職位。臨行那天,外婆挑著被褥鍋碗,帶著書與大米送她啟程。我和弟弟年幼的身影追著她們走了很遠,淚水模糊了清晨薄霧里的路途。
后來外婆回來,嘆息著描繪那方水土:油燈代替電光,草鞋與補丁是村人常服,孩子們赤著小腳,甚至露著屁股蛋兒。大姐白天在簡陋教室里授課,晚上就著微弱搖曳的煤油燈,一邊翻著字典識字,一邊艱難備課——字典是她無言的老師。一個月后,大姐隨趕集人歸家探望。她說,失學的孩子很多,但眼中求知的光亮灼人。她第一天便挨家走訪,勸學苦口婆心。那些樸實的家長緊握大姐的手:“咱吃夠了不識字的虧,只盼娃娃能像城里人一樣背書包上學堂啊!”自此,大姐融入了那片土地,學生們悄悄把柴火堆滿她的墻角,這最樸素的饋贈,讓她心頭滾燙。
大姐那每月三十元的微薄工資,交到生產隊便算一個女勞力的工分。家中終于有了兩份工分的支撐,口糧有了著落,日子這才在艱難里透出些微暖意。1983年,喜訊如春雷炸響——大姐考取了師范學校,我則進了公安學校。在那個年代,中專二字便意味著一腳踏出農門,成為“國家干部”。父親驚喜得不敢相信,僅憑初中學歷的女兒竟能躍過龍門。只有我們深知,這龍門是大姐用煤油燈下無數個夜晚的苦讀拼來的,是那本翻爛的字典為她墊起了基石。她曾說起,前一位代課教師因不堪山村清苦離去,才輪到她替補。那微弱燈火映照的,是她不甘沉淪的倔強身影。
1985年,我們姐弟學成歸鄉。大姐扎根家鄉的鄉村小學,從此一生耕耘于三尺講臺。我們彼此激勵,在各自的路上前行。后來各自成家,大姐與同為教師的姐夫相濡以沫,女兒亦承其志,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一個名副其實的“教師之家”。2013年秋,擁有三十六年教齡、高級教師、優秀共產黨員身份的大姐從容退休。她桃李芬芳,學生們或成國家棟梁,或為良醫、教師、基層干部……他們未曾忘記當年手把手教他們識字的李老師,感念之情常在節慶時溫暖送達。
退休后的大姐并未閑逸,吹口琴、拉二胡,在縣老年大學音樂班上重拾少年時父親教她的旋律,《我的中國心》的清音猶在耳邊。然而這恬淡時光何其短暫!父母日漸年邁多病,我們兄弟散落各地,照料雙親的重擔,毫無懸念地落回大姐肩上。她的生活軌跡,無奈簡化成三點一線:自己的家、父母的家、老年大學。我們只能在電話里問候,寄些藥品回家。唯有周末歸鄉,闔家團聚,父母緊握我們雙手絮絮叨叨的時刻,方見他們臉上舒展的幸福笑容。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2022年至2023年,父母先后謝世。未及喘息,2024年11月,大姐突遭劇痛纏身,手臂竟至無法抬起。彼時疫情陰影未散,我們憂心是否感染。再三催促她來玉溪檢查,她總怕添麻煩,只肯在縣醫院診治,以為是舊疾腰椎坐骨神經痛復發。直至12月23日,才由我兒子接至玉溪市醫院。晚餐時見她形容枯槁,食不下咽,我心如刀絞。初入疼痛科,次日即嘔吐拒食。轉至腫瘤醫院穿刺活檢,我們日夜陪護,強作歡顏寬慰她,只道是小病,不久就能回家。大姐何等聰慧,心中恐已了然,卻與我們一樣選擇了沉默。她求生意志堅韌,每日強撐坐起,忍痛做操,仍堅持閱讀。有次失眠,我們勸她休息,她卻微笑著說:“你寫的《紅色歲月》我快看完了,寫得真好,全是正能量,要不是這病,早該讀完了……”止痛藥從一片加到兩片,依然無法鎮壓無休止的疼痛。醫生一句有的“打杜冷丁都未必能睡”的嘆息,如冰錐刺入我心——大姐的病,難道真的無路可走了嗎?
穿刺活檢后,大姐病情急轉直下,一日一衰容。診斷書如驚雷裂空:“非霍奇金B細胞淋巴瘤——惡性腫瘤”。天塌地陷!此病何來?家族并無此先例!侄女含淚詢問醫生,方知此病兇險,隨時可能奪命。大姐持續高燒,昏迷不醒,病危通知連下兩次。姐夫——那位暈車、幾乎足不出戶的老教書匠,跌跌撞撞從老家趕來;三弟與弟媳到了;連幼小的孫子也跟著奶奶來看他敬愛的姑奶……

一次短暫的清醒中,大姐喃喃低語:“云生……咋還沒來?”云生是她最疼愛的幼弟。我們忙告訴她,已在疾馳而來的高鐵上。大姐幼時曾背著他去上學,這位如今遠在西雙版納創業有成的四弟,聞訊星夜兼程。四弟媳與侄子也立即改簽航班,直飛玉溪——生命垂危之際,親情的絲線驟然繃緊,顯露出最純粹深沉的質地。
然而人力在病魔前何等渺小!活檢后的癌細胞在她體內瘋狂擴散,不過三五日,大姐已脫了形。當三弟、四弟及弟媳齊聚病床前,大姐已插滿管子,高燒、驚厥、昏迷輪番侵襲。儀器嘶鳴,我奔至床前扶起她,她劇烈喘息,后背汗透如洗。下午,姐夫顫抖著端來一小碗藕粉,俯身哽咽:“榮珍,你一向堅強,挺住啊!我們幾十年……沒紅過臉……等你好了,我帶你去釣魚……”——釣魚是他退休后唯一的嗜好,大姐總為他備好早餐和歸家的熱飯。此刻,姐夫將額頭緊貼在大姐滾燙的額上,試圖傳遞一點溫度。昏迷中的大姐不能言語,唯有緊閉的眼角,兩行滾燙的淚無聲滑落……滿室親人,無不掩面悲泣。
四弟遍尋院內頂尖專家,會診結果令人絕望:淋巴瘤已引發腦部、腦膜、肝臟等多處廣泛轉移的繼發惡性腫瘤。專家坦言,唯有送入ICU一搏,或轉省城最好的醫院作最后嘗試。徐醫生一句“賭一把”,成了我們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四弟毅然拍板,立即呼叫120救護車,載著垂危的大姐,如離弦之箭般射向昆明方向……
2025年1月23日16時58分,噩耗終從昆明傳來——守護在側的三弟聲音沉痛破碎,宣告我們最親愛的姐姐生命之鐘停擺于63歲。親人們星夜奔回新平料理后事。那日天色灰蒙,鉛云低垂,似也在為大姐垂淚。靈堂肅穆,生前親朋、單位同事、師范同窗、她親手教導過的學生……絡繹不絕,哀思如潮。
九十高齡的岳父老淚縱橫:“她才剛送走你父母,該歇歇了呀,怎么好端端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好友哽咽:“明明約好春日同游的……”學生代表追憶:“李老師一生勤儉樂觀,樂于助人,我們永遠懷念她……”
四弟從景洪三度往返,哀毀過度,在大姐靈前悲痛氣塞,幾欲暈厥。他告訴我們,在云大醫院探視時,大姐已不能言,只在他掌心艱難劃寫:“我不怕死,要安樂死。”這是病痛將人折磨至何等深淵才有的絕望祈求!在ICU短暫清醒時,她囑托四弟,最放不下的,是女兒楠楠和她的丈夫——操勞一生的大姐,生命的燭火搖曳將熄之際,心中所念,仍是至親的冷暖。
逝者已矣,生者長念。大姐,愿彼岸世界再無此般蝕骨痛楚,愿您安息長眠。您燃盡生命燭火,照亮寒門前路與無數蒙昧心靈,那光焰已烙印在時光深處,永不熄滅。您未竟的牽掛,會由這人間綿延的思念與您傳遞的力量,繼續守護。
作者簡介
李福生,筆名雨荷、律子。云南省新平縣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鴨綠江》《遼河》《海燕》《千島日報》《云南日報》《云南政協報》《云南老年報》《百姓作家》《中國詩歌網》《西雙版納》《玉溪》《玉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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