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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姐如母,心燈長明
--讀李福生《懷念大姐》
文/吳云立

在當代中國的情感譜系與家族敘事中,“長姐”是一個凝結了復雜倫理情感與文化密碼的獨特角色。李福生(雨荷)的散文《懷念大姐》,正是一曲獻給這般角色的深情挽歌與不朽頌歌。它超越了個人悼亡的私語,通過一位鄉村女教師平凡而堅韌的一生,編織出一幅交織著個人命運、家庭倫理、時代變遷與奉獻精神的厚重織錦。文本中,“大姐”李榮珍的形象,宛如一盞在貧瘠歲月里被悄然點亮、于風雨飄搖中始終不滅的“心燈”。這盞燈的光芒,既照亮了一個寒門家庭的艱辛前路,也啟蒙了無數鄉村孩童的蒙昧心靈,更在其熄滅后,以其精神余暉持續溫暖著生者的世界。本文旨在通過細讀文本,探討這盞“心燈”如何被點燃、如何燃燒、又何以能夠“長明”,進而揭示這篇散文所承載的深刻文化意蘊與普遍人性價值。
一、 從“負重之?!钡健叭紵粽摺保憾嘀厣矸菖c倫理責任的疊合
文章開篇即將大姐定位為“如一頭默默負重的耕?!?,這一比喻奠定了其形象的基石——奉獻、堅韌、無聲地承擔。這“負重”首先源于她在家庭結構中的天然位置:“我家姊妹四人,大姐居長”。在傳統中國家庭倫理,尤其是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長子長女往往被賦予“代父代母”的隱形職責。當生活的重壓使父母難以周全時,十六歲的大姐便以“輟學”為代價,接替母親,成為家庭急需的“勞力”。她犧牲個人求學之路,遠赴偏遠鄉村擔任民辦教師,其每月三十元的微薄工資,“交到生產隊便算一個女勞力的工分”,直接轉化為維系家庭生存的“口糧”。在這里,“長姐”的身份首先與“經濟支柱”的實用功能緊密綁定,她的離家不是自我實現的開端,而是為家族存續進行的戰略性付出。
然而,作者筆鋒一轉,迅速揭示了大姐身份的第一次升華:從家庭的經濟“勞力”轉變為鄉村的文明“燃燈者”。在那個“油燈代替電光,孩子們赤著小腳”的環境里,僅有初中學歷、需靠翻爛的字典來備課的她,卻因目睹孩子們“眼中求知的光亮灼人”,而萌生了強烈的使命感。她“挨家走訪,勸學苦口婆心”,將教育視為改變鄉村命運的唯一途徑。家長們“咱吃夠了不識字的虧”的肺腑之言,與她內心的責任感共鳴,使她“融入了那片土地”。學生們悄悄堆滿墻角的柴火,是鄉土社會對知識傳授者最樸素、最高規格的禮贊,也標志著大姐的價值從支撐一個“小家”,拓展到滋養一個“大家”(社區)。她通過煤油燈下的苦讀考上師范,完成從“代課”到“公辦”的身份躍遷,不僅是個人命運的轉折,更是其作為“燃燈者”資格的確證——她自身就是“知識改變命運”最生動的教材。
退休后,大姐的角色再次向家庭倫理回歸。當父母年邁多病,“照料雙親的重擔,毫無懸念地落回大姐肩上”。她的生活被簡化為“自己的家、父母的家、老年大學”三點一線。這一描寫深刻揭示了傳統家庭中,女兒(尤其是長女)所承擔的、往往被默認為“理所當然”的情感與勞務責任。她的一生,仿佛一個以家庭為圓心的同心圓:最內核是犧牲自我,供養弟妹;中間層是奉獻教育,照亮鄉鄰;最外層則是照料父母,反哺根源。直到生命盡頭,她最放不下的仍是“女兒楠楠和她的丈夫”。這種“長姐如母”的形象,是孝道、慈愛、犧牲與堅韌的復合體,其光芒不僅來自她作為教師的職業成就,更源于她貫穿始終的、對家庭無盡的愛與責任。這多重身份的疊合與轉換,使得她的生命超越了單純的個體意義,成為連接家庭、社區與時代的一座倫理豐碑。
二、 沉默的苦難與堅韌的詩學:情感表達的藝術
《懷念大姐》之所以感人至深,在于其情感表達絕非泛濫的抒情,而是建立在克制的敘事、精準的細節與巨大的沉默張力之上。作者深諳“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尤其在描寫大姐生命中最后階段的苦難時,這種克制達到了催人淚下的效果。
全文關于大姐自身內心痛苦的直接描寫極少。即便在確診淋巴瘤、疼痛加劇時,文本也僅通過外部觀察呈現:“止痛藥從一片加到兩片,依然無法鎮壓無休止的疼痛?!睂τ诓⊥幢旧韼淼恼勰?,大姐幾乎是“沉默”的。這種沉默,一方面源于她一貫的堅韌性格——“大姐何等聰慧,心中恐已了然,卻與我們一樣選擇了沉默”;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她不愿增加親人負擔的體貼。然而,正是這種沉默,放大了痛苦的音量。當姐夫俯在病床前,哽咽道:“榮珍,你一向堅強,挺住??!我們幾十年……沒紅過臉……等你好了,我帶你去釣魚……”而昏迷中的大姐,“唯有緊閉的眼角,兩行滾燙的淚無聲滑落”。這“兩行滾燙的淚”是她全篇唯一一次直接的情感宣泄,卻勝過千言萬語的哭訴。它是對丈夫深情承諾的回應,是對未竟人生的不舍,更是對無法言說的劇痛的最后控訴。這個細節如一把鋒利的匕首,瞬間刺穿所有偽裝的堅強,直抵生命最脆弱、最本真的核心。
作者的情感投入是深沉而節制的。他寫自己的心痛,是“心如刀絞”;寫得知診斷時的震驚,是“天塌地陷”;寫聽到醫生嘆息時的絕望,是“如冰錐刺入我心”。這些比喻強烈但不過度,始終服務于敘事。更巧妙的是,作者通過周圍人的反應來折射大姐的價值與離世帶來的虛空:九十高齡岳父的老淚縱橫,好友“約好春日同游”卻天人永隔的哽咽,學生們“永遠懷念”的追憶,以及四弟在靈前“悲痛氣塞,幾欲暈厥”的崩潰。這些側面描寫,如同多面鏡子,從不同角度映照出大姐生命光譜的豐富與溫暖,共同構建起一個立體的哀悼空間。
文本中最具沖擊力的情感表達,或許是大姐在四弟掌心劃下的遺言:“我不怕死,要安樂死?!边@簡短的九個字,是沉默被打破的驚雷,揭示了病魔將她折磨至何種“蝕骨痛楚”的深淵。這不是懦弱,而是一個一生堅韌、理智的人在生命盡頭,面對無可挽回的肉體毀滅時,對尊嚴的最后祈求。它將私人化的親情懷念,陡然提升至對生命倫理、醫學倫理與個體尊嚴的普遍性思考層面,賦予了文章更深沉的悲憫力量。

三、 微光與大道:個體命運中的時代印記與文化鄉愁
《懷念大姐》不僅是一個家庭的故事,也是一代人的縮影,更寄托著一種深沉的文化鄉愁。大姐的人生軌跡,與上世紀后半葉中國普通人的命運,尤其是鄉村知識分子的命運緊密相連。
她的青春,銘刻著計劃經濟時代“城鄉二元”結構的烙印。初中輟學去做民辦教師,是貧困農家迫于生計的無奈選擇,也是那個時代許多農村早熟長子的共同命運?!翱既煼秾W校”成為“國家干部”,則是改革開放初期,底層青年通過教育實現階層流動的經典路徑,被稱為“躍過龍門”。她“三十六載教臺”的職業生涯,見證了新中國鄉村教育從極度匱乏到逐步發展的艱辛歷程。她身上“高級教師、優秀共產黨員”的榮譽,是她個人奮斗的勛章,也是一個時代對扎根基層的奉獻者的褒獎。
文本中反復出現的“煤油燈”意象,極具象征意義。它最初是大姐在偏遠鄉村備課求知的唯一光源,是她在物質與精神雙重貧瘠中尋找出路的象征。這盞燈,照亮了泛黃的字典,也照亮了她不甘沉淪的“倔強身影”。最終,這盞具體的燈,升華為了她一生的隱喻——一盞“心燈”。她自己也成了“燃燈者”,用知識的光亮去驅散鄉村孩童心靈的蒙昧。學生們后來成為“國家棟梁、良醫、教師、基層干部”,正是這盞燈光芒的延續與擴散。作者說“那光焰已烙印在時光深處,永不熄滅”,這既是對大姐個人的追思,也是對“教師”這一職業所承載的文明傳遞功能的崇高禮贊。
此外,文中流淌著一種對傳統人倫關系與鄉土情感的深深眷戀。大姐對家庭的犧牲、對父母的孝養、與姐夫“幾十年沒紅過臉”的相濡以沫、弟妹們在她病危時從四面八方星夜馳援的親情“繃緊”,以及學生們最樸素的“柴火”饋贈和真摯追念,共同構成了一幅充滿溫情與道義的傳統人際畫卷。在現代化、城市化進程中,這種基于血緣、地緣的緊密、質樸的情感聯結方式正在發生變化。因此,作者對大姐的懷念,也隱含著對一種即將消逝或已然變淡的倫理溫情與生活方式的文化鄉愁。大姐的離去,仿佛帶走了一個時代的情感質地。
四、 生命的敘事與永恒的明燈:文學價值與精神啟示
作為一篇紀念性散文,《懷念大姐》在文學上也呈現出質樸而真摯的力量。其敘事結構清晰,沿著時間線索,從大姐的少年負重、青年奮斗、中年持家、晚年盡孝,直至病重離世,完整勾勒出她的一生,使人物形象飽滿可信。語言風格平實、懇切,沒有華麗的辭藻堆砌,卻因細節的真實(如翻爛的字典、堆滿墻角的柴火、病床前的藕粉)而充滿質感。尤其是對病危場景的描寫,冷靜中蘊含風暴,達到了紀實性與文學性的統一。
文章最核心的文學建構,便是成功塑造了“大姐”這一不朽的文學形象。她不是英雄,卻做出了英雄般的犧牲;她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卻以涓滴之力潤澤了無數生命。她是“長姐如母”這一傳統文化原型的當代具現,也是千千萬萬中國平凡而偉大的女性、教育工作者的縮影。她的“心燈”,是由責任、愛心、堅韌與奉獻共同點燃的。
這盞“心燈”何以“長明”?答案在于傳承。其一,是職業精神的傳承:她的女兒“承其志,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完成了“教師之家”的薪火相傳。其二,是品德與記憶的傳承:她的故事被弟弟寫入文章,她的品格被學生、親朋口耳相傳、永遠懷念。其三,是激勵力量的傳承:她“燃盡生命燭火”照亮他人的一生,本身就成為一種精神資源,激勵生者面對逆境,珍視親情,勇于奉獻。
李福生先生寫道:“您未竟的牽掛,會由這人間綿延的思念與您傳遞的力量,繼續守護。”這最終點明了“長明”的真諦:肉體生命雖已消逝,但一個人以其全部生命實踐所創造的精神價值、情感能量與道德榜樣,卻能融入家族的記憶、社區的敘事與文明的河流,獲得一種永恒的存在。大姐這盞“心燈”,從此不再僅僅屬于一個家庭,它已成為所有讀者心中,關于愛、責任與奉獻的一簇溫暖火光,在時間的深處,靜靜燃燒,永遠長明。
2025年12月15日,讀友人散文有感。

吳云立,高級教師,中國通俗文藝協會會員,云南省演講學會常務理事西雙版納工作部部長,云南省評論家協會會員,西雙版納評論家協會顧問,《百姓作家》副主編,西雙版納作協音舞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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