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計劃4期#
小狗饅頭
文‖朱子健
小狗饅頭,它不懂什么鐵路時刻,也不問人間行色,只是用一身蓬松的毛、一雙清澈的眼,就那樣輕輕巧巧地,把一片灰撲撲的天地坐成了家||桑植隨記,日寫人間煙火。
山中小站原是頂乏味的地方。東來西往的火車,急急停下,又頭也不回地開走;等車的人,臉上都掛著相似的、匆匆的倦容。日子久了,連那廣播聲,也失了真切的響動,總是嗡嗡地蕩著。直到同事八坨將饅頭帶了來,這片灰撲撲的、水泥筑成的方寸世界,才像是忽然被誰用清水潤了潤,透出些活潑潑的生氣來。
饅頭是只雜色的小狗,毛色說不上灰,也并非全灰,像是誰家孩子打翻了的調色盤,卻又混得意外的柔和。它頂出名的,是那雙眼睛,圓溜溜、黑黝黝的,像是將車站窗外整片夜的靜,都斂了來,盛在里頭。看人時,那光便水汪汪地漾著,天真而無邪,教你再硬的心腸,也禁不住要軟下來。可你若真當它是個呆氣的,便上了它的當。它的“呆”,大抵是它的一種策略,一種叫人卸下防備的、頂頂聰明的糊涂。
它的頑皮,是無所不在的。常常是,你正吃飯時,腳邊便覺得茸茸的、熱熱的一團,低頭看時,它正用它那小小的牙齒,專心致志地啃你的鞋,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寶物。待你彎腰想摸它,它卻一扭身,滴溜溜地跑開了,只在不遠處坐下,歪著頭瞧你,眼里閃著惡作劇得逞似的光。它最愛追人在腳邊跑,抬左腳,它便撲向左;作勢欲打,它一臉呆萌看著你。同事們先是叱它,叱著叱著,那緊繃的臉便繃不住了,綻出些笑意,抬腳也帶了幾分小心,帶了逗引的意味了。
它也有極安靜的時候。午后,陽光斜斜地切過玻璃窗,在光潔的地上投下一方明亮的、靜悄悄的光斑。饅頭便踱過去,在那光斑的正中心,慢騰騰地轉上兩圈,然后妥妥帖帖地臥下,將自己蜷成一個毛茸茸的圓。那光便暖暖地敷在它身上,將它參差的毛緣,鍍上一圈柔和的金邊。它瞇著眼,下巴枕在交疊的前爪上,仿佛枕著全世界的安寧。這時候,我們連過路的腳步聲,都不知不覺地放輕了,生怕驚擾了它這場沉酣的、日光里的好夢。
最可愛的,是它對人的那點單純的親熱??匆姶┲品?,它必會顛顛地跑過去,立起身子,用前爪輕輕扒拉人家的褲腿。同事們也總會在吃飯碗里,掏出些肉來喂它。還有的買來火腿腸,掰一小截,放在掌心喂它。饅頭吃起來也也不秀氣,一頓猛舔,舌尖撓得人手心癢癢的,癢意順著脈絡,一直爬到人心里去,將那被歲月磨得粗礪了的心,撓得酥酥的,暖暖的。這小小的、無言的交流,是車站里不成文的秘密,是這鋼筋水泥的秩序里,一段柔軟而溫情的旁白。
有一回,夜里落了雨,次日清晨,宿舍路上積著淺淺的水洼,映著破碎的天光。饅頭大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多、這樣亮的“鏡子”,興奮得了不得。它先是對著水洼里的自己,疑惑地吠了兩聲,接著便伸出前爪,試探地一碰。水里的影子碎了,它嚇了一跳,后退半步,繼而更覺有趣,竟在水洼間跳躍起來,專揀那水多的地方踩,濺起一簇簇銀亮亮的水花,將自己的四蹄和肚皮,染得深一塊、淺一塊。它玩得忘乎所以,全然不顧模樣,那份純粹的、發自本心的快樂,竟將周遭濕漉漉的、陰沉的空氣也帶動得明朗了。幾個路過的年輕人瞧著,竟也忘了玩手機,舉著鏡頭,跟著它笑作一團。那笑是干凈的,像被雨水洗過一般。
我常想,車站是人生的一個隱喻,人們在這里匆匆相聚,又匆匆別離,方向各異,心事重重。而饅頭,它不屬于任何一趟火車,它的世界,就是這個小小的、人來人往的車站。它用它無目的的親昵,撞碎陌生人之間的隔膜;用它那點小小的頑皮,給刻板的時辰,添上不守規矩的、生動的頓挫。它不懂什么叫離別,什么叫前程,它只管在當下的光陰里,自得其樂,并將這樂趣,無意地、慷慨地分給每一個路過它生命的人。
于是,這原本只為出發與抵達而存在的、有些冷清的地方,因為有了它,竟也生出了一點“家”的、可親的意味來了。那是一種瑣碎的、毛茸茸的牽掛。當你從外面回來,或是要離開,想到小站,有一團溫暖的、活潑的顏色,在忠誠地等待著下一個撫摩,下一個玩笑,下一個水洼,心里便覺得踏實,覺得這偌大的人間,到底還有一些不必言說、卻總在那里的溫柔。
小犬饅頭
詩‖朱子鍵
蓬影搖風巡舊軌,
苔痕綴月印新暉。
偶從褲腳牽心緒,
慣臥光斑輕夢圍。
踏碎水洼星子濺,
銜來火腿暮云飛。
相逢何必詢名姓,
自撂情思未許歸。
行香子·小犬饅頭
詞‖朱子鍵
云腳低垂,鐵軌逶迤。漫消磨、小站年時。
偶來何物?蓬尾輕移。是三分憨,七分巧,九分癡。
梅花爪印,眸澄星亮,乍相逢、點水洼漪。
半掰火腿,一縷陽垂。便教人記,山色潤,犬初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