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春夜,總是浸著幾分軟紅香土的溫柔。相府的庭院里,梨花簌簌飄落,月光如水,漫過雕花的窗欞,灑在案頭的半闋新詞上。晏殊披著素色長衫,獨自倚著欄桿,手中的玉杯盛著微涼的酒。他是北宋的太平宰相,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風雅詞人,是朝堂之上溫潤謙和的重臣??蔁o人知曉,在那些笙歌散盡的深夜,在那些落花無言的黃昏,他的心中,藏著多少未曾言說的意難平。
晏殊的一生,看似順遂得令人艷羨。他自幼聰慧,七歲能文,被譽為“神童”。十四歲時,他被舉薦入朝,與進士們一同參加殿試。面對宋真宗的考問,他從容不迫,下筆成章,深得皇帝賞識,賜同進士出身。從此,他的仕途一路坦途,從秘書省正字到翰林學士,再到集賢殿大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官至宰相,位極人臣。他身處北宋最繁華的仁宗盛治,朝堂安穩(wěn),百姓安康,他的詞里,滿是“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的閑逸,滿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的清雅。
彼時的汴梁,是天下最繁華的都城。相府之中,常常宴飲不斷,賓朋滿座。絲竹之聲不絕于耳,清歌妙舞輪番登場。晏殊坐在主位,溫文爾雅,與賓客們吟詩作賦,把酒言歡。他寫下“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寫下“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那些詞句,清麗婉轉,如春風拂過水面,漾起層層漣漪。世人皆說,晏相公的詞,寫盡了太平盛世的溫柔繾綣,是富貴閑人的風雅消遣??芍挥嘘淌庾约褐?,那些看似平和的詞句背后,藏著他對時光流逝的悵惘,對人生聚散的無奈。
他的意難平,是藏在“無可奈何花落去”里的時光之憾。他一生順遂,卻終究敵不過歲月的洪流??粗ピ豪锬昴晔㈤_的梨花,看著春來秋去的燕子,他忽然驚覺,自己早已不是那個十四歲入朝的少年郎。鬢角的華發(fā),眼角的皺紋,都在提醒他,時光正在悄然溜走。他曾在宴會上看到伶人演唱自己的新詞,也曾在坊間聽到孩童吟誦自己的詩句,可每當曲終人散,看著滿院的殘紅,心中便會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悵。他遺憾時光太匆匆,遺憾那些年少時的意氣風發(fā),終究被歲月磨成了溫潤的模樣;遺憾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未曾做完的事,都隨著落花流水,一去不返。
他的意難平,是藏在“落花風雨更傷春”里的聚散之苦。晏殊的詞,多寫離別,多寫相思。他筆下的離別,沒有撕心裂肺的痛,只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的淡淡哀愁。他一生交友無數,與歐陽修、范仲淹等文壇巨匠相交甚篤,可人生聚散,本是常態(tài)。有人升遷離京,有人貶謫遠方,有人溘然長逝。那些曾經一同吟詩作賦的友人,漸漸散落天涯。每當春雨綿綿,看著窗外的落花,他便會想起那些逝去的時光,想起那些遠去的故人。他遺憾人生如浮萍,聚散兩依依;遺憾那些推心置腹的暢談,那些把酒言歡的夜晚,終究只能在夢里重現。
他的意難平,還有藏在朝堂之上的初心之惘。晏殊身居相位,深知肩上的責任。他性情溫潤,不事張揚,在朝堂之上,他調和各方矛盾,盡力維護著北宋的太平盛世。他舉薦賢才,提拔歐陽修、王安石等后輩,為北宋的文壇與政壇注入了新鮮血液??缮硖幑賵觯傆猩聿挥杉旱臅r候。他看著朝堂之上的明爭暗斗,看著新政推行的一波三折,看著百姓在盛世之下依舊存在的疾苦,心中滿是無奈。他曾想過,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宰相,要為蒼生謀福祉,可在復雜的官場之中,他只能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他遺憾自己未能施展全部的抱負,遺憾自己只能在溫柔的詞句里,寄托對民生的關切;遺憾那些藏在心底的改革之志,終究未能完全實現。
晚年的晏殊,辭官歸里,隱居在潁州的山水之間。他在這里筑造亭臺,種植花木,每日與詩書為伴,與山水為鄰。他依舊會寫詞,依舊會在梨花飄落的夜晚,獨酌一杯酒。只是,他的詞里,少了幾分年少的輕狂,多了幾分歲月的沉淀。他寫下“無窮官柳,無情畫舸,無根行客”,寫下“好夢驚回,望斷高唐路”,那些詞句,看似平淡,卻藏著一生的心事。
他的一生,看似圓滿,卻終究有著無法言說的意難平。那意難平,不是仕途的坎坷,不是生活的疾苦,而是時光流逝的悵惘,是人生聚散的無奈,是初心未竟的遺憾。他就像一朵盛開在太平盛世的梨花,溫潤清雅,卻也有著落花飄零的惆悵。
千年之后,當我們再次吟誦晏殊的詞句,依舊能感受到那份藏在溫柔里的悵惘。汴梁的梨花早已落盡,相府的庭院早已化作塵土,可晏殊的詞,依舊在歲月的長河里,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那些未曾言說的意難平,早已化作了詞句里的溫柔,化作了時光里的悵惘,留在了每一個讀懂他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