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一卷泛黃的元曲選本,墨香里飄著大都城的風沙,漾著江南水鄉的煙雨,也藏著一折折未唱盡的悲歡。那些刻在曲牌里的遺憾,是古道邊的一抹殘陽,是長亭外的一株衰柳,是寒夜里孤雁的一聲哀啼,是深閨中女子的一縷輕嘆。它們沒有唐詩的豪邁,沒有宋詞的婉約,卻帶著市井的煙火氣,帶著亂世的蒼涼感,像一碗溫熱的老酒,入喉辛辣,回味卻滿是綿長的悵惘,在歲月的長夜里,暖了千年的時光。
這遺憾,藏在關漢卿的《竇娥冤》里。
那個自稱“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的雜劇作家,最懂人間的疾苦。他筆下的竇娥,本是個溫婉善良的女子,與丈夫青梅竹馬,本想守著一份清貧,安穩度過一生。可命運的狂風,卻將她的人生吹得支離破碎。丈夫早逝,她與婆婆相依為命,卻被無賴張驢兒父子糾纏。為了保護婆婆,她含冤認罪,被判斬首之刑。
刑場上,六月飛雪,血濺白練,三年大旱。她望著那片被鮮血染紅的白練,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心中的冤屈,比那寒冬的冰雪還要刺骨。她唱道:“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這一句句血淚的控訴,是對黑暗世道的憤怒,是對命運不公的吶喊。關漢卿用一支筆,寫下了竇娥的遺憾,也寫下了無數底層百姓的遺憾。
竇娥的遺憾,是善良被踐踏的悲哀,是正義被埋沒的絕望,是一個弱女子在強權面前,無能為力的悲涼。她的故事,被搬上戲臺,唱了千年,每次響起,都讓人心碎。那三尺白練上的鮮血,那六月紛飛的大雪,是元曲里最沉重的遺憾,也是最滾燙的良知。
這遺憾,藏在王實甫的《西廂記》里。
普救寺的桃花開了又謝,崔鶯鶯與張生的故事,也唱了千年。他們本是才子佳人,一見鐘情,在紅娘的撮合下,私定終身。崔鶯鶯的溫柔美麗,張生的才情橫溢,本是天作之合。可門第的鴻溝,像一道無形的墻,隔開了他們的愛戀。崔母的悔婚,讓這段姻緣,變得一波三折。
張生不得不遠赴京城趕考,崔鶯鶯在長亭送別。她望著心上人遠去的背影,心中滿是不舍與擔憂。她唱道:“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那漫山遍野的紅葉,不是被霜染醉,而是被離人的淚水染紅。她怕張生高中后,會忘了普救寺的桃花,忘了西廂的月色,忘了那個在燈下為他彈琴的女子。
張生的遺憾,是金榜題名的榮光,卻換不來與愛人朝夕相伴的安穩;崔鶯鶯的遺憾,是深閨里的等待,是怕歲月辜負了青春,怕人心抵不過功名。縱使后來張生衣錦還鄉,有情人終成眷屬,可那段長亭送別時的悵惘,那段相思成疾的煎熬,終究成了心底抹不去的痕。這遺憾,是愛情里的患得患失,是世俗枷鎖下的身不由己,像普救寺的鐘聲,悠悠揚揚,回蕩在歲月的長廊里。
這遺憾,藏在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里。
那個被譽為“曲狀元”的才子,最懂漂泊的滋味。夕陽西下,古道上,一匹瘦馬馱著一個孤獨的旅人。他望著遠方的天際,枯藤纏繞著老樹,昏鴉在枝頭盤旋,小橋下流水潺潺,旁邊是幾戶人家。可那裊裊的炊煙,那溫馨的燈火,都不屬于他。
他唱道:“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短短一句,道盡了天涯游子的悲涼。他的一生,都在漂泊,從大都到江南,從繁華的都市到荒涼的古道。他曾懷著滿腔的抱負,想要建功立業,可黑暗的官場,容不下他的傲骨。他只能騎著瘦馬,浪跡天涯,將一腔的愁緒,化作筆下的曲詞。
他的遺憾,是懷才不遇的苦悶,是漂泊無依的孤寂,是“濁酒一杯家萬里”的鄉愁。那匹瘦馬,那根枯藤,那只昏鴉,都是他的知己,陪著他,走過一個又一個蕭瑟的秋天。這遺憾,是元曲里最蒼涼的底色,像古道上的風沙,吹了千年,依舊帶著游子的體溫。
這遺憾,藏在白樸的《梧桐雨》里。
長生殿的誓言,猶在耳畔,馬嵬坡的兵變,卻已成殤。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曾是大唐盛世里最動人的風景。他們在長生殿里盟誓,愿生生世世,永為夫妻。可安史之亂的烽火,燒碎了長安的繁華,也燒碎了他們的愛情。
六軍不發,要求處死楊國忠與楊貴妃。唐明皇站在馬嵬坡的驛站前,望著心愛的女子,淚流滿面。他女子,淚流滿面。他貴為天子,卻連自己最愛的人都保護不了。楊貴妃自縊身亡的那一刻,他的世界,轟然倒塌。后來,他回到長安,退居西宮,日夜思念楊貴妃。
秋雨敲打著梧桐葉,一聲聲,都像敲在他的心上。他唱道:“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那梧桐雨,是他的淚,是他的悔,是他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他的遺憾,是帝王的無奈,是愛情的脆弱,是盛世不再的悲涼。那一場梧桐雨,下了千年,淋濕了無數人的眼眶。
這遺憾,藏在鄭光祖的《倩女離魂》里。
張倩女與王文舉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卻因母親的阻撓,未能成婚。王文舉遠赴京城趕考,張倩女相思成疾,魂不守舍。她的魂魄,竟脫離了身體,追上了王文舉,與他一同赴京,相伴數年。待到王文舉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她的魂魄才與身體相合,病也痊愈。
看似圓滿的結局,卻藏著深深的遺憾。張倩女的遺憾,是深閨女子的身不由己,是愛情里的苦苦等待,是“曉來誰染霜林醉”的同款悵惘。她的魂魄,帶著對愛情的執著,跋山涉水,可那段身體臥病在床的時光,那段獨自承受相思之苦的歲月,終究是生命里的一道疤。這遺憾,是封建禮教下,無數女子的心聲,像一縷清風,吹過千年的時光,依舊帶著無奈的嘆息。
這遺憾,還藏在無數元曲作家的筆端。
是喬吉《水仙子·尋梅》里,踏雪尋梅的孤絕與悵惘。朔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行人的眉睫上,他穿著草鞋,踩過溪北溪南的霜雪,走過冬前冬后的村莊,只為尋一枝凌霜傲雪的寒梅。“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他尋遍了荒村野徑,卻只見零落的梅瓣,在風雪里飄飛四散。那枝心心念念的梅,終究是“縱有清香無處覓,冷落了山溪”。這份遺憾,是知音難覓的孤寂,是理想難尋的失落,是寒夜里獨行的旅人,對著漫天風雪的一聲長嘆。
是睢景臣《哨遍·高祖還鄉》里,布衣視角下的荒誕與涼薄。漢高祖劉邦衣錦還鄉,旌旗蔽日,鑼鼓喧天,鄉紳們趨炎附勢,跪迎道旁。可在那個曾與劉邦一同割草喂牛的鄉民眼里,這盛大的排場,不過是一場滑稽的鬧劇。他記得當年的劉邦,是個“舂了米便逃學”的潑皮,是個“偷了倉里的谷”的無賴,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真龍天子”。這份遺憾,是底層百姓對權貴的嘲諷,是功成名就背后的虛偽,是歷史洪流里被碾壓的小人物的無聲控訴。
是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里,俯瞰山河的沉痛與悲憫。潼關的城墻,倚著蒼蒼莽莽的華山,望著滔滔滾滾的黃河,夕陽把城樓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站在城樓上,望著眼前的山河,想起了歷朝歷代的興亡更替。“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那些曾經金碧輝煌的宮闕,如今都化作了塵土;那些曾經盛極一時的王朝,如今都湮沒在歷史的煙海里。可最讓人心痛的,不是王朝的覆滅,而是蒼生的苦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份遺憾,是文人的家國情懷,是對黎民百姓的深切同情,是站在歷史的高度,發出的一聲振聾發聵的喟嘆。
元曲的遺憾,不像唐詩那樣帶著盛世的豪情與失意,不像宋詞那樣帶著文人的婉約與惆悵。它更接地氣,更貼人心,它唱的是販夫走卒的喜怒哀樂,是平民百姓的悲歡離合。它的語言,直白如話,卻字字戳中人心;它的情感,樸素真摯,卻有著撼動人心的力量。
展卷元曲,曲韻悠悠,殘燈影里,那些一折折未唱盡的遺憾,還在歲月里回蕩。它們是大都城的風沙,是江南的煙雨,是古道上的瘦馬,是長亭外的殘柳。它們帶著元時的溫度,帶著市井的煙火,帶著蒼生的悲歡,在歷史的長河里靜靜流淌,唱了千年,依舊動人。
這些藏在元曲里的遺憾,不是生命的缺憾,而是歲月的饋贈。它們讓我們看見,無論多么黑暗的時代,都有人在吶喊,有人在堅守,有人在深情地活著。它們像一盞盞殘燈,照亮了歷史的角落,也溫暖了后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