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家之言
馮積岐
何謂作家
何謂作家?本來,這是無需解釋的。最近,因為某些作家的抄襲之事上了網絡,連我的一些朋友也對作家有微詞,甚至有誤解。于是,有了談談作家的想法。其實,作家就是能出文學作品的人,并非是你加入了哪一級作家協會,就成為作家了。有人把寫作稱為著書立說。這是把作家高看了一眼的說法。當代作家中,著書者多,立說者少。不是他們不想立說,而是立不住。立說就是作家對人生、人性、時代,現實、歷史的認知。作家是戴不起人類靈魂工程師這頂帽子的,我以為,作家不過是不同于其他手藝人的一種手藝人。做任何手藝人,都是有條件的,作家也一樣。美國記者思太因采訪福克納時,福克納說:‘“做一個作家需要三個條件;經驗,觀察,想象。”福克納所說的經驗不完全指經歷,主要是指體驗。他接著說:‘’往往一個想法,一個回憶,腦海里的一個畫面,就是一部小說的萌芽。”他所說的,想法、回憶、畫面是經驗的發酵,也是體驗的結果。而觀察不等于看,想象需要靈感。木心先生說過,作家必備的條件只有六個字可以概括,那就是:才華,思想,善良。我覺得,他的概括,有一定的道理,但太抽象。什么是才華?對于作家來說,才華就是藝術直覺。沒有藝術直覺,就沒有對藝術的敏感和捕捉。即使藝術像麥穗一樣,遍地都是,如果你缺少藝術直覺,便視而不見。藝術只能屬于有藝術直覺的人。藝術直覺固然可以訓練,但無法培養。人們常說,天才的百分之九十九在于勤奮,可是,不要忘記,后面應該還有一句,天才的百分之一來自靈感。沒有那百分之一,前面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等于白忙活。作家也一樣,要從事寫作,少不了靈性。靈性不只是基因帶來的,靈性也包括福克納所說的經驗。思想是作家對人生、人性、現實、歷史和種種人和事認知的程度。這個程度決完了你的作品的思想高度。假如,你的認知程度低于一般讀者,那就不叫思想;假如你的認知程度和一般讀者處于同一水平,那叫思想平庸;假如,你的認知程度是獨到的,有前瞻性,具有新的價值,那才叫思想。至于善良,已經屬于個人的品質范疇。好的作家必然具有悲天憐人的情懷,具有人格素養。福克納獲諾獎后,在獲獎演說中說:“因為人有靈魂,有能夠憐憫、犧牲和耐勞的精神,詩人和作家的職責就在于寫出這些東西。他的特殊光榮就是,提醒人們記住勇氣、榮譽、希望、自豪、同情、振奮人心憐憫和犧牲精神,這是人類昔日的榮耀。”這是福克納的情懷的表述和人格素養的底線。作家的人格品性和作品的高度并非是完全統一的。那些偉大的作家中,不乏賭徒、色鬼、流氓。托爾斯泰曾經和農婦、仆人有染;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是賭徒;莫泊桑、福樓拜曾經多次嫖妓而染上梅毒;雨果更是放蕩不羈;歌德見了國王的馬車脫帽致禮,可以說他有貴族風度,也可以說他是給國王獻媚。固然,這些作家人格的不完美并不影響作品的偉大,他們道德上的瑕疵,不能不被后世人垢病。中國當代作家基本素養的欠缺,以及某些作家人格品性的污點影響在讀者中的聲譽,是必然的。
作家不是專門培養的。要說培養作家,我贊同柳青的說法。作家只需要走進生活、政治、藝術三個學校即可。生活、人生、藝術的歷練,是對作家最好的培養。當下,盡管這里辦班,那里辦校,線上線下,各種文學講座多如牛毛,一些作家、評論家忙于趕場子,搞文學講座,各級作家協會,擺出培養作家的架勢來,把培養作家作為工程來搞。這種刻意而為、拔苗助長的作法,只能削弱年輕作家的藝術直覺。他們選擇性地固化你的經驗,給你頭腦里塞進去的觀念、概念越多,你的藝術直覺就會被擠壓的越萎頓,你的悟性就會僵硬——藝術之道,靠“悟”。如果你遵循某些觀念和概念,先入為主,主題先行,你對生活中能夠刺激你產生感觸的事物,乃至碰撞出思想火花的事物,就會丟失。你只能按照嚴苛的規范去寫作,不可能寫出有價值的文學作品。況且,他人的經驗,是人家體驗、實踐的結果,對你來說,并非全部有借鑒的價值。一個作家,只有在精神自由的狀態中,只有聽從自己心靈的吩咐,才有可能寫出好的作品。
至于說,某些大學開設的創意寫作課,并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創意寫作課,能不能培養作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美國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一些大學就開設了創意寫作課。美國的小說家馮內古特就是在大學里教授創意寫作課的,他在接受《巴黎評論》的記者時說,創意寫作“就像打高爾夫一樣可以教。專業人士能夠指出你揮桿時的錯誤。”他說,他的學生蓋爾·戈德溫、約翰·歐文、約翰·凱西等作家,“都出版了很好的作品。”事實是,他列舉的這些學生都不是美國最優秀的作家。他說:“我不想再教了。我只懂理論。”只懂理論,是遠遠不夠的。美國所有的偉大作家,包括福克納、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麥卡勒斯、奧康納、契弗、卡佛等等,都沒有上過創意寫作課。中國當代比較優秀的作家,都不是讀創意寫作課培養的。我從一些作者的短篇小說中明顯地讀出來了創意寫作的痕跡,讀出了按照某種理論結構的小說。盡管,作品中充塞著科幻的、魔幻的、夢幻的場景,依然不能彌補經驗的欠缺和認知的貧庸。
作家和生活
藝術作品源于生活,這是常識。現實主義作家的創作素材,要從生活中攫取。好的作家,必須有生活的背靠點。生活的背靠點,就是創作的背靠點。我在農村生活了三十多年,三十五歲才進了城。我的故鄉就是我創作的背靠點。我十七歲做了農民,當了五年生產大隊里的干部,在鄉政府當了四年多農民身份的半脫產干部。到省城以后,又分別在陜西的鳳翔縣和眉縣掛職,或蹲點。在鳳翔縣委掛職的時候,我分管一個鄉鎮和縣委幾個部門的工作,直接和縣、鄉、村的干部打交道,和農民打交道,接待過上訪的農民,處理過農民之間的糾紛。邵燕祥先生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馮積岐有農村生活的“童子功”。先生所說的“童子功”,是指我有牢靠的生活和創作的背靠點。故鄉不只是創作上的地理圖標,故鄉是我靈魂的居住地,在那塊土地上,我形成了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當然,我明白,地域會給作家帶來對人生、人性、現實認知的局限;我明白,不是生活越豐富,作品就越飽滿。生活的“量”和作品的“質”,不是正比。我多次給業余作者講過,你們的祖父輩、父輩們,不論是農民、工人,還是干部、教授,生活比你們曲折得多,艱難得多,飽滿得多,他們為什么沒有成為作家,藝術家?因為,對于文學藝術創作來說,生活只是條件,不是成品;生活只是原因,,不是結果。池子里的水抽干了,魚就會死;不是說,有水的地方,必然有魚。
其實,在田地里勞動是生活,在車間里上班是生活,坐辦公室是生活,做生意是生活,撿破爛是生活,乃至談情說愛、吃飯睡覺都是生活,生活無處不在處處在。生活內容、生活質量,不是文學創作的決定因素。生活給予你的只是經歷,并非就是經驗。經歷和經驗不是一回事。生活和文學作品的關系,不是物理關系,不是誰高誰低的關系。無論你經歷的生活是波瀾壯闊,色彩斑斕,還是平平淡淡,枯燥無味,你原封不動地挪到紙上去,那不叫藝術。文學作品中的生活,必然是你體驗過的生活,是經過淬火的生活,是有化學反應的生活,是你給原有的生活增加了認知,增加了意義的生活,是發現并用人物形象闡述了新的價值的生活。優秀的文學作品,是作家生活體驗,生命體驗的結晶。
文學創作的基本規律是,寫你熟悉的生活,寫你體驗過的生活。我所說的體驗,不點是指身體參與的體驗,不是說,你寫小偷,就要去盜竊,你要寫出軌,就去偷情。我所說的體驗,是心理體驗,精神體驗,生命體驗。當然,也包括身體力行。
讀者最反感的是文學作品中呈現的兩種生活狀態:一種是虛假的生活。這種生活不只是不真實,不只是缺少人間煙火;這種生活的虛假在于,只是按照某種規定,某種概念編造的生活;一些作家用作品傳達的意義只是某種觀點的釋意。比如,你看到的是鄉村的普遍凋敝,是農民生活的艱辛,你卻要遵循要求,寫鄉村振興的繁榮,這樣的作品必然是短命的。還有一種生活是“泛生活”。作者把所謂的民風民俗、婚喪嫁娶,吃吃喝喝、歷史風情全塞進作品,以充當作品內容的豐富。這種民族文化的常態,和自己的認知無關,和作品的思想無關,和文學藝術無關。
所謂的深入生活,包括作家的“掛職”,是創作前一種必做的功課,做好“功課”,對文學創作來說,也是必要的,比如采訪一些當事人,翻閱文史資料,觀察地形,搜集素材,等等工作。而有些作者卻走進了一個誤區,靠所謂的“采風”,靠“深入生活”支撐自己的藝術天地,把看到的、聽到的生活現象、怪事爛事,把采訪搜集到的素材全部打包挪到紙上去,從素材到素材,提起來是一串子,放下是一大堆。作品中沒有自己的體驗和認知。他們以為這就是小說。他們用文字排列組合的生活,要么,半生不熟,要么,極其虛假。生活從來不會給作家提供現成的文學作品。一個作家,要完成從生活真實到藝術真實,必須走進自己的內心,傾聽心靈的吩咐,必須是自己的生活積累、人生體驗的結晶;必須有思想、有理性作為支撐。
作家和時代
任何作家從事寫作,首先是從愛好出發,你喜歡讀書、寫作,你才從事這種工作,你有再強烈的使命感,責任感,假如你不喜歡寫作,沒有才情,你不會走上寫作這條路的。當寫作真正地成為你的生活方式、生命方式之后,你就會覺得,你的寫作就是活著,你的活著就是寫作。海明威曾經說的很透徹:對于作家來說,寫作是一種癌癥,只有死亡才能制止它。當棺材板釘上最后一棵釘子的時候,作家才“休息”了。海明威用切身體驗告訴我們:作家是個體勞動者,寫作是個人的事情。作家在寫作中遇到的難題,誰也幫不上他,只有自己幫自己。作家和任何團體、任何組織沒有多大的關系,作家只和他的作品有關系,和出版方有關系,和讀者有關系。要說服務,作家只給讀者服務,作家有責任給讀者提供最好的作品,拿出優質服務。無論讀者是屬于什么階層,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在作家的眼里,都是服務的對象。偉大的作家詩人,偉大的文學作品,屬于本國本民族,也屬于全世界。
從中外文學史來看,但凡優秀的作家,都和他所處的時代保持著緊張關系,抑或不和諧的關系。當然,優秀的作家中,也有時代的親和者、贊美者。作家之所以和他所處的時代緊張、不和諧,是因為,作家大都是理想主義者,作家能敏銳地窺視到時代的病癥,作家有責任揭示時代的病癥,揭示現實中的不公正,揭示陰暗面,揭示人性的缺陷。亮出傷疤,是為了醫治。好的作家,如同病樹上的啄木鳥。他們對時代病癥的揭示,是為了時代的更美好。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塑造的“狂人”,《阿Q正傳》中塑造的阿Q等形象,就是他那個時代的不和諧之音。從沈從文的筆下看不出他所處的時代階級關系的緊張,看不出時代的風云變幻。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這樣評價沈從文:“他對舊中國之信仰,態度之虔誠,在同期作家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而且,還能在這種落后的甚至荒誕的生活方式下,找出賦予我們生命力的人類淳樸的純真的感情來。”從沈從文的小說、散文中可以讀得出,他并非贊美他所處的時代,他懷念本能的、甚至帶有原始性的湘西鄉村生活,是對舊鄉村唱出的牧歌,也是對烏托邦社會的抵制。讀他的小說,客觀冷靜的敘述中,暗含著對中國社會的批評和譏諷,他的溫情中有憤怒。
任何作家都不可能逃避他所處的時代。作家和時代怎么相處,并非完全是時代本身的命題,這和作家對時代的認知有關,和作家的價值觀、藝術美學觀有關。同樣作為主流作家,孫犁老先生的作品中,少不了對某些觀念的闡述,少不了時代的烙印,他并沒有被滾滾而來的時代洪流裹挾,他能夠堅守自己的藝術良心,堅守藝術美學觀,忠誠于文學藝術,力求作品真實,有美感。他寫的那些贊美勞動者,鼓舞人奮進的小說、散文,雖然層次不是有多么高,但有其境界,沒有虛情假意。他的文字準確、形象、生動,他的作品中呈現的美感,觸摸可及。幾十年過后,讀他的作品,依然會有收獲的。無論在什么樣的時代境況中,一個作家要守住自己的藝術良知,是要付出代價的,包括生命代價。作家有必要智慧地處理和時代的關系。
現代現實主義
1990年,我在西北大學中文系作家班畢業的時候,交給老師的論文是:《論現代現實主義的創作》。從那時候起,我追求的是現代現實主義的小說創作。
我以為,現代主義不僅僅屬于文學本體論,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創作方式,現代主義也是一種精神。現代主義的寫作者,用荒誕的心態、荒誕的眼光看待、書寫荒誕的人生,荒誕的生活。現代主義的小說、戲劇中,運用意識流、內心獨白、心理分析、象征、暗示、意象等技法,其結構、時間空間的處理,都遵循現代主義的原則。美國學者馬泰·卡林內斯庫在其著作《現代主義的五幅面孔》中文版序言中說:“現代主義是指的‘求新意志’——基于對傳統的徹底批判來進行革新和提高的計劃,以及一種較過去更有效的方式來滿足審美需求的雄心。”現代主義的五幅面孔,描述的是,現代審美性的五個側面,它們分別是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和后現代主義。我所說的現代主義精神就是反叛,是創新。現代主義精神和現代主義在藝術創作中的技法,是統一的,不可分割的。現代主義并非有些專家所說的那樣,是西方人用來“顛覆”我們的文化的。現代主義并非全是西方的文化形態。我的故鄉岐山縣出土的西周的青銅器上的飾紋全是抽象的,不是寫實的;風翔縣秦公大墓中出土的獸面人身、鳥面人身的泥塑,也都具有現代主義元素,并非是寫實的。
現代主義是站在現實主義的肩膀上的。畢加索的畫作開初也是寫實的,他畫著畫著,自己不滿意自己。開始反判,把人和物畫為立體形,創作出了大量的現代主義作品。偉大的威廉·福戈納、卡爾維諾、馬爾克斯們,也是從寫實走向現代主義的。
墨西哥獲諾獎的詩人、作家帕斯說過:“現實主義的本質是批判的。”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們,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對現實提出質疑和批判,寫出了不少經典作品,現實主義創作不但不過時,而且其魅力經久不衰。我們必須看到,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比較活躍的那一代作家,受到外來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論的影響和沖擊,現實主義創作被一些作家曲解了,其藝術美學觀有了偏差,寫出的作品難免概念化,難免很虛假。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表現手法本來就比較單一,兩個“典型”——“典型”人物、“典型”環境,有其可取之處,也有明顯的缺陷和不足,有的作家在“典型”化的過程中,筆下的人物被“典型”為好人和壞人兩種人物,這樣做,會使人物臉譜化,人物性格的復雜性被簡單化,人物形象蒼白干癟,作品難免失去真實性。其典型環境,脫不了作家設計的痕跡,并不是人物生活的自然場景。
我所說的現代現實主義,是發展的現實主義。現代現實主義,堅持對現實的質疑和批判,堅持現代主義精神和技法。在作品細節上,堅持現實主義的精準、確切地描述,在客觀冷靜的敘述的同時,融入現代主義的技法,如意識流,內心獨白,時空跳躍等等,把筆觸深入到人物內心,揭示人物內心的隱秘之處,揭示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增加作品主題的多意性,也使讀者“滿足審美需求的雄心得到實現。”我以為,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的融和,是一條寬廣的創作之路。
作者簡介:

馮積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學》、《當代》等數十種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300(部)篇;小說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選刊轉載,并選入各種優秀年選;出版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遍地溫柔》《逃離》《村子》《渭河史》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我的農民父親和母親》、《人的證明》等十部。《沉默的季節》曾獲“九頭鳥”長篇小說獎。《村子》獲陜西省政府“五個一工程”獎,柳青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