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小品
風
我看見一股漏斗狀的風旋轉到院子里，速度逐漸放慢，直到將自己攤開，攤成一張紙，撫平紙上皺褶，風剛才攜帶過來的幾片樹葉貼到紙上，像一幅靜物畫，樹葉又像幾尾魚，在畫的留白處緩緩游動。
我還見過恐龍狀的風，它走過去時，擠斷好幾棵大樹，留下的缺口正是風的寬度，它性格暴躁，一腳踩塌一間老屋，隨即揚長而去。這種風也許還會重返，原來恐龍滅絕后都變成了巨風，分散在遠近一些地方。
風從少女的雙唇上拿走了一些紅色。風帶走一塊紫色的紗巾，蒙在自己的臉龐上。風打翻了顏料鋪，在天邊涂抹出朝霞、晚霞，敢在天空涂鴉的只有風，畫風激情奔放，如潑墨畫。穿過柳林的風，翠綠的長裙飄飄欲飛。風的心事由綠轉黃，繼續轉，轉成檸檬，轉成橙子，轉成柑橘……風催熟后的風物渾圓無缺，肥胖喜相，魅力金黃，走到哪里都受到誠懇的歡迎。
風戴著一頂樸素的草帽在田野里看護麥田，我想走近風，向它致敬，握住的卻是稻草人的手。不知道何時風把草帽戴到了稻草人的頭上，我抬頭尋找風，只看到碧空與青山。
有人說，春天的風擅長攀高，可以爬到最高的樹梢，染綠每一片樹葉。擅長攀高，是因為春風輕盈，一再地減輕自身的負擔，它還能夠自己做自己的梯子，自己做自己的繩子。
夏天的風，我看它習慣腳踏實地地走路，總要試試腳下的青草夠不夠厚實柔軟。風來來回回地走路，它踩踏過的地方，野草不會一直稀疏，漿果不會一直苦澀。風會把一個地方踩得一天比一天荒涼嗎？秋風做出了最好的回答，風走過的地方，勞動的人再去走一走，就會出現飽滿的玉米粒、垂頭的稻穗，勤勞的風不喜歡懶惰的人。冬天的風將人們趕回家里，趕到火爐旁，它又從天空邀請下來雪，厚厚地蓋在大地上。我在雪野里行走的時候，發現一股即將被凍僵的風，便松開棉衣請風進來暖一暖、歇一歇。風不是蛇，捂熱后的風卻會在春天蛻皮，變成帶翅膀的蝴蝶。我對別人講，我救活過冬天的風……一個詩人走過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激動地說我是他的兄弟。
風出生在不同的時間，風過生日的時候，總會有一些鮮花盛開。我渴望遇到跟我同生日的風，這么些年過去了，它是依然年輕，還是面容已然滄桑？我見過花朵簇擁的風，也見過自己吹滅蠟燭，獨自過生日的風。快樂的風整天都在做游戲，悲傷的風滿懷心事，一絲一縷的炊煙都嗆得它直流眼淚。快樂的時候，風只是風，悲傷的時候，風還是雨。風中也有窮人、富人，窮困的風居住在墻縫樹洞里，富有的風什么家具也不要，它自己就充滿了一幢別墅。然而，誰也不能給風戴上枷鎖，再卑微的風也習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風細到可以穿過針眼，瘦下來的風無衣可穿，于是它逐漸變得透明，似乎什么形狀也沒有。有的風在云朵那里租房住，云朵的財富是雨雪，所以風還用交租金嗎？風推著房子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連太陽也管不著。有的風只顧長個子，再也沒有比風更高的巨人了，風從高空跳下來，摔成無數個小風微風，風喜歡這種變身游戲。風不但會千變萬化，而且無孔不入。有人說風就是空氣，可是裝在玻璃瓶中的空氣無法稱呼它為風，至少應該說風是活著的空氣，它可以沉默，也可以響若驚雷，它可以嘆息，也可以磅礴澎湃……自由就是風的生命。
風走過花叢，帶來馨香，應該感激風。風包裹著沙塵，飛到原野村莊上空，抖開包袱，沙塵鋪天蓋地，到處彌漫，卻也不應該責怪風。風原本無味無塵，也無心。風托舉著小鳥的翅膀，讓它飛了很遠很遠，有一天小鳥再也飛不起來了，只能在地面上行走，天空還是那個天空，風還是那個風，小鳥的世界卻變了，它誰也不能責怪，而應該感激風化為空氣繼續供它呼吸。
我在村莊里走來走去，風也在村莊里走來走去，來自遠方的風融進已經在村莊里活了幾百歲的風，再也分辨不出陌生的風和熟悉的風。每一個人身后都帶著自己的一小股風活在這珍貴的人間，風在人也在，當人不在了，風就從土里、水里、火里鉆出來，看一看人的靈魂還在不在，然后輕輕地吹上一口氣，將靈魂也變成永恒的風。
火
滴水成冰。一個人在室內升起一堆火，火焰溫熱明麗。鄰居過來烤火，走親訪友的人也過來取暖，說笑間又來了一撥人，是誰喚過來的，不知道。好像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將大家吸引了過來，其實是對溫暖的渴望將每個人聚集在一起，火首先在人們的心頭點燃，然后才有后面的尋覓、召喚和聚散。熊熊燃燒的火焰總會熄滅，自生自滅的野火更顯短暫，是人的希冀和追求使其不熄不滅，火種得以延續，一把火、一盆火甚至能夠自由地行走到另一地、更遠處。
我喜歡獨自面對火光陷入深思的時光，更喜歡眾人圍著火紅的炭火熱熱鬧鬧談天說地的場面，哪怕我一直沉默著，心里也是熱氣氤氳的。古人說：“爰居爰處，爰笑爰語。”這方是令人向往憧憬的煙火人間。我們能居處，能笑語，是同樣的渴望讓我們相信人間有好物，而且可以共享；一個人得到一把火是好的，讓更多人能夠在一堆火面前和睦友好相處則更好。不知是誰第一個將火焰生起，其他人聚過來幫忙添加木柴，守護著這一方光和熱。大家打成一片、說在一塊，相感相成、相欣相悅，剛才還枯萎著的心意泛了綠，皺縮著的思想也開始舒枝展葉，有一種生機在興逸勃發，有一種希望在鼓舞催動，有一種美像春天的花兒一樣綻放在每個人的面龐上。我們快樂而踏實、幸福而純粹，連那顆遲鈍的心也懂得從火焰中冒出來的火星就是天上的星星，這正是無言的詩歌來到了每個人的心中。
美好如此，美德如此。日月不落入人群，是因為人間有煙火長明；偶爾有流星墜落，是因為人間沒有天上那么嚴肅空茫，渴望人間煙火的流星終于變成煙火中的火星，它們仍然在火熱地嘆息，那也是一聲聲滿足的謳歌。大自然的野火散亂無章，而人間煙火井然有序，究竟哪種火苗長久，真不好說，我卻相信只要有人存在，在嚴寒的冬天，我們就有永不熄滅的火爐、火盆和火灶，被凍僵的時間因火而松動，一點一點變得溫潤柔軟，用舊的日子也會緩緩發出嶄新的異彩。眾人拾柴火焰高，這是詩意生活比較通俗的說法，有火在光在人間煙火在，詩歌和美就不會遠去，最初的神話源自人間最初的那粒火星，最后的詩歌也是人間最后的煙火。有美德的地方就有詩意就有歌，正如有土壤的地方就有草木就有花，只是大自然不需要誓言、辯論和臧否，“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種無字的詩、無言的歌更加驚心動魄，更加意味深長。
一個人孤獨地沉淀在時光里，凜冬已近身旁，他難道不渴望沉默燃燒的火焰？眾聲喧嘩，的確會遮蔽覆蓋住火光中無言的美，然而這并不是以三換二的把戲，美升向更高的地方，同時又降落在灰燼中。我為誰送去一把火？我點燃火，又能等候誰？行走到哪里，才能與眾人共享一堆火？火焰的光和熱照見也映襯出我們的困惑茫然，這也是與美德同生的渴望希冀，如此自問的人也就擁有美德了。每一次點燃火焰都是對煙火人間的追問照耀，火焰以不懈升高的姿態燃燒應答，有的火星能夠升高到銀河里，成為我們的另一些眼睛，俯視著既有奇跡又有哀傷的大地。無論孤獨與否，總有一些近身的光熱撫慰我們，告訴我們即使在無言中，也總有什么活在時間之外，那么沉默，那么美。
“一年將近，今夜，我們坐在夜的高原/靜待鐘聲，敲響十二下，不可抗拒。”然而人間總有煙火，總有孤勇燃燈的人和團聚在一起圍火取暖的人，因為這圓滿自足的美德和互為激揚的美，從而顯得“人是可以還比憂患更大，而且亦比不詳更大的”。
鳥
鳥本身就是一個幻影，這個影子飛得太快，一抬頭，它就從眼前飛到了山的另一邊。天空是個大郵局，鳥自己又是一封信，風在鳥翼上蓋了郵戳，飛鳥把自己投遞到該去的地方，有時是遠方，令人悵惘，有時是我的村莊，令人驚喜。
鳥在天空漂泊流浪，追逐著太陽和月亮，如果一直飛，不能歇息，那樣的生活也沒有多少趣味吧，而且很危險。村莊有樹，樹木有枝，倦飛的鳥輕輕地落到樹枝上，帶來警覺，激活了一根沉睡的樹枝，鳥也脫離了抽象的概念，生動活潑起來，它或者嘆息或者歌唱，終于成為一個快樂幸福、富有個性的生命。鳥在枝柯間筑了巢穴，擁有了家園，也擁有了未來，從此它在空中安穩地飛著，心里有了一幅地圖，標注著它終生不忘的一個點。我把飛鳥想象成一顆流星，它降落的地方總是我熟悉的村莊和樹木。
還有一些鳥，飛著飛著，總會落到村莊的河邊。書上叫它們水禽，我們愛土地，水禽愛河流，河流就是它們的土地，盛產它們的吃食，區別是水禽不耕種，給一條河流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它自己就會水草豐美起來，水草間的魚蝦蟹蚌夠這一群水禽吃，也夠下一群水禽吃。水禽改變了一條河流，它不是畫家，不是音樂家，也不是舞蹈家，然而鳥飛來了以后，河流比以往更美更迷人，也更有聲有色有姿態，水更清澈更歡快更有韻味，鳥在水中也更像精靈天使，鳥和河流成為靈魂伴侶，一個向往天空，一個終歸大海，它們在更大更遠的時空里不離不棄、心心相印。
鳥在天空飛，我在地上追，追著追著，我也長大了。飛鳥給了我第一個憧憬，在夢中我和一只鳥合二為一，我的手臂就是翅膀，伸展開來就能當空飛翔，俯瞰整個村莊。我上了學，識了字，用手寫字的時候，寫得越熟練越好像在紙上飛，便想到鳥，當它在空中飛的時候，也是在蔚藍色的紙上寫字嗎？是的，鳥飛著飛著，總會飛進一首詩里，飛到一首歌里。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鳥帶著這樣的詩歌鳴囀著，飛翔著，天和地便都有了詩情畫意，便都有了節奏旋律。很難想象一個不愛鳥的詩人，他還能寫出多少可愛的詩句？
我看得懂鳥的飛翔，那是自由、歡樂和追求，我卻時常聽不懂鳥的話語，問樹問花，它們都不肯幫我翻譯；聽不懂又偏偏愛聽，一遍一遍地聽，從清晨聽到傍晚，配合著蛙鳴聽，配合著風聲聽，好像剛聽懂了一點，這自然天籟又好像變得更奇妙更神秘了。這正如猜不中謎底，照樣喜歡猜謎語，沒有答案的問題可能更有意思。我過了聽睡前童話的年齡，卻不妨繼續去找童話看，懷著一種信任去看，即使仍然有一些地方看不懂看不明白，也終于堅持了自己的天真好奇。鳥鳴鳥語也是我愛聽的童話，當我重新成為一個赤子，就一定能夠聽懂它吧。
當鳥開始飛翔的時候，一雙鳥翼比一千對手臂都要管用。我呆呆地看著在頭頂不停盤旋的燕子，它過去也許是有手臂的，但是它舍棄了，變身了，變得更節制更簡潔，從而也更有力——我乘坐飛機才能夠離地飛行，鳥即使一無所有，也能夠靠自己自由歡樂地翱翔，而能夠翱翔是對生命多大的褒獎和撫慰啊。一邊飛翔一邊歌唱，鳥在空中越來越輕盈，無限地接近風和云，還有星空的秘密。我在地上卻感到越來越沉重，手里抓取著可有可無的東西，肩膀上承擔著有形無形的重物，偏偏又擺脫不掉它們，于是我越來越愛做夢，我在夢中飛行，保持著人的形體，卻能夠一再減輕重量，直到像一只鳥那樣輕盈飄逸，只需伸展手臂，一縷風便將我提攜到村莊上空，如同燕子一般一圈一圈地盤旋飛翔，看清了原野山川的全貌，也看懂了一些迷離蒼茫。
白鷺的白是永不融化的積雪，烏鴉的黑卻不是需要懺悔的往事……我遇到的鳥總是少數，我能夠叫出的鳥的名字則更少，其實鳥不需要名字，它需要的只不過是天空日月、原野水流，或者僅僅一棵樹木、一處鳥窠便足夠。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未見其鳥，先聞其聲，每一只鳥都來自遠方，它們愿意在距離村莊這么近的地方棲息居住，這不能不說是我們的幸運和福氣，我愿意成為它們無羽無翼的鄰居，彼此和睦相處，偶爾受到它們的提攜，送我飛入夢境，來一次堪可回味半日的逍遙游。
（孫君飛/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