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原點(diǎn)
——獻(xiàn)給費(fèi)穆和他的《小城之春》
我們建造這座窮人的宮殿，用來相愛。
為了確認(rèn)這里是否堅(jiān)固，我日復(fù)一日地設(shè)法
撞倒墻壁，直到塌陷在不安與懷疑中成真。
當(dāng)我跨出斷墻，絕望地離開——站在
廢墟和外界之間，仿佛騎在殘?jiān)希?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有助于逃離愛的秩序。我們都留了下來，
心存僥幸，世界到處都是承諾和債務(wù)，
只有貧瘠的邊緣允許生命在徒勞中延續(xù)。
淘汰的桃子
——獻(xiàn)給阿涅斯?瓦爾達(dá)和她的《拾穗者》
超市的梯形柜臺上，有些桃子
被隨意地堆放在最低的一槽，
沒有枝葉、網(wǎng)狀泡沫和塑料封膜，仿佛
它們不需要點(diǎn)綴和呵護(hù)，
和柜臺頂部的水果不同的是：它們
更為廉價(jià)。我用拇指扳住桃子的果蒂
食指卡住它的果臍，轉(zhuǎn)動著手腕，
觀察它的更多細(xì)節(jié)——必然存在某些跡象
讓它變得輕賤。我看見絨軟的果皮上
深刻著清晰的指甲印跡，也許是
一位家庭主婦留下的。她掐著果肉，
感受它是飽滿還是蔫軟，汁水是豐盈
還是空癟——顯然，我手里的桃子
在她挑剔的選擇中淘汰了。
有的桃皮被黏稠的汁液滲濕，變成淤青，
仿佛一個挫傷。瑕疵散發(fā)出了甜蜜的氣息，
引誘著蠅蟲舔食。甚至它們的卵
已經(jīng)附著在果核上，一旦你掰開它，
孵化的幼蟲就從中振動濕重的翅膀飛出。
幸運(yùn)的是，這枚桃子感受不到它的卑微，
它的低賤是因?yàn)槲覐乃纳砩峡匆娏?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自己在生活中的處境——總是因?yàn)?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各個方面的無能引發(fā)他人無限的不滿，
卻也總是對天生的匱乏無能為力。
而兜售桃子和我的生活都是為了獲得
不同的價(jià)值。它裸露著缺損，
我坦陳了痛苦和不可彌補(bǔ)的遺憾，
在一切都服務(wù)于創(chuàng)造的觀念中，
似乎，我們都已失去了相應(yīng)的意義，
遭受了驅(qū)逐。我又從剩下的桃堆中挑出
一些沒有腐壞的，把它們裝進(jìn)保鮮袋，
盤起一個不易松散的結(jié)，它們?nèi)允?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珍貴而美好的食物。而我行走在結(jié)賬的
隊(duì)伍中，因?yàn)槌錆M體諒地對待了
這些自然的饋贈，而感到自己的精神
得到了升華，仿佛我原諒了殘缺的水果，
造物也會原諒我的失落。
掃碼槍的鐳光均勻地照射著每一個人，
這現(xiàn)代生活中最為平等的環(huán)節(jié)。
蚊子母親
——獻(xiàn)給塔爾?貝拉和他的《都靈之馬》
它們當(dāng)中的雌性吸飽血汁，足夠用來
在健壯的卵巢上孕育她們的孩子，
而雄性猶如蜜蜂，一生豪飲著花蜜與果漿。
無人贊美母蚊盡心地吸血，哺育她的后裔，
人們只贊美昆蟲殷勤地采蜜，只贊美
無害和有益的勞動——它們被允許
咬裂柔嫩的花盤、戳破花蕊，傷害著
無言的生命，卻被禁止啄開皮膚和靜脈，
哪怕只留下一個渺小的泉眼，一個微創(chuàng)的
傷口。哪怕它們?nèi)淌苤杌锏膭《荆?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也難以在人的倫理中獲得生存的豁免權(quán)。
我總是聽到這些孱弱的、攜帶病菌的母親
圍在夢的邊境嗡嗡地抗議，感到不忍
的同時，又擔(dān)憂著她們沾滿
污垢的下顎，讓我感染陌生的疾病。
在自我的捍衛(wèi)中，我迷失了造物的誡命，
應(yīng)允了倫理和它帶來的利害關(guān)系，
但遺忘了愛——我們可以贊美公蚊，就像
贊美蜜蜂那樣，但始終不能原諒
一只母蚊。仿佛，肉體的條件并不支持
全部的痛苦毫無損失地——轉(zhuǎn)化為
生命能夠承受的責(zé)任。有時，
我松開紗帳的繩結(jié)，接濟(jì)一些偷渡的蚊子，
我的血液參與了她們的繼承，融入
她們的記憶，被給予純新的生命。
身體發(fā)出隱痛與癢感。似乎是尚未斷奶的犢
或者羔，被母親粗糙而慈愛的舌頭舔舐著。
為我的祭日而作
——與W.S默溫同題，獻(xiàn)給讓?科克托和他的《詩人之血》
我們的心就像灌溉的園子，那兒的草都已刈過，
生命在空中裸露自身，仿佛霽后的園中，
植物敞開葉片，在蒸汽的繚繞中彼此交融。
我們躺著，我的頭發(fā)停止生長，
就像合攏的三葉草。它們向下試探
一個更為內(nèi)在的世界，并且扎根于此，
我的發(fā)綹似乎在和緯線同織，將我的肌膚縫進(jìn)
大地的空隙里。而我的眼睛，它們從
神經(jīng)的枝椏上脫落，被熱愛腐食的烏鴉啄凈，
它們珍視這口銜之物，不啻于谷中的
鴿子憐惜新擰的橄欖葉。它們替我剜出
我的眼睛，而我的腮骨那空落的梢頭，
還會發(fā)芽，結(jié)出明亮的毒葡萄，
吸引那些失去翅膀的，裹上經(jīng)火的銅水
當(dāng)作鱗片的蛇。我聽見園子外有人正在小聲地
啜泣，我沒有聽到哭聲，只有短促的呼吸
和淚滴滑落時，發(fā)出蛇行般的聲音。
我隔著蛇和鳥群告訴那個像我母親的人，
在此之前，我什么都不能做好，將來也是。
而她隔著蛇和鳥群露出久違的，寬容的微笑，
臉龐的周圍富有光暈，仿佛身在發(fā)亮的薄云之間。
她拿起冥暗的錐子剌破我的雙耳，我不再能夠
在聲音中領(lǐng)會更多的意義，我的意識也不再能夠
成為言語。她伸出手臂挽住我的后頸，輕輕擺動，
猶如在轉(zhuǎn)開一道新的呼吸的閥門。
我看著她的拳頭，拇指被裹在其余的四指里，
五指都在協(xié)調(diào)地起伏運(yùn)動著，像一顆肉心
初次發(fā)顫，像灌溉的園子里半蔫的草葉
忽然舒展地綻開，我們一直都在，各其所是。
任何事物都不會突然告成。一切都只是為了等待。
記憶中不可挽救的部分
——獻(xiàn)給英格瑪?伯格曼和他的《野草莓》
你的初戀在和別人嬉戲時打翻了果籃，
野草莓滾落一地，猶如她臉上粉紅的雀斑。
青澀的水果被遺棄，最終成為你的禮物，
通過記憶贈予你，和你平靜得乏味的生活。
就連加油站的工人都銘記著你作為
醫(yī)生時的寬容和熱情，唯獨(dú)你的親人
只能在相冊和你的沉默中體驗(yàn)到你的存在。
散落的草莓像血肉般逐漸氧化。世界并不會
在你理解它為何發(fā)生之后，為你重演一切。
積極生活
——獻(xiàn)給貝拉?塔爾和他的《撒旦探戈》
傍晚時分的光線開始收攏，
人群稀落，宛如破損的柵欄。
光線回到欄里，不再廣泛存在于
我們之間。人群中透明的空隙
如裂縫逐漸被黑暗填滿。
仿佛灰土，墁起一間間沉寂的房子。
很多事物已經(jīng)不易察覺，我仍能
隱隱發(fā)現(xiàn)身上微亮的輪廓。
?
猶如一次降噪，它壓低了別的聲音，
甚至讓我聽見我的呼吸，
也在悄悄地增加幽暗的濕度。
或主動或被動，黑暗反映了我的存在。
我意識到自己不能融入其中，
融入這隨意流動和涂抹的黑暗。
因?yàn)樗淖杂墒俏业囊还蓧阂趾蜕莩蕖?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
在這個問題上，我后知后覺。
甚至，一度認(rèn)為，那壓抑源于無從逾越
的黑暗。充斥著未來的
不確定性，還有過去發(fā)生的、
債務(wù)般的事情，把我變成一只烏賊，
讓它們自己充當(dāng)我的觸須。
纏繞著我的生活，吞噬它，擁有它，
直到替補(bǔ)它。它們巨大的吸盤
有著和遺忘同等的威力，
吸附著我的知覺、激情還有理性。
事實(shí)上，那黑暗并非不可逾越。
它們來自一只僥幸的烏賊，情急之下
從它漏斗般的腦袋中吐射而來。
當(dāng)我那烏賊似的心靈，不安而多疑，
意識到我的觸須，無限的觸須
想要傷害那些我賴以生命的事物，
它們珍貴，卻又太過柔軟，轉(zhuǎn)瞬即逝。
意味危險(xiǎn)的黑色液汁，噴濺了世界，
仿佛激情的、過分用力的一吻。
我深信我還愛著，這些給我?guī)碜饑?yán)、
幸福和沉思的條件，雖然這不是
我生活的全部。
漆黑的空屋里，一只烏賊
掙扎地游行在自己的黏液上。
我知道我的觸須也許并不熱愛這里。
我占有了它們的意識，釋放它們的本質(zhì)。
正如自然之光越過柵欄，從內(nèi)在亮起，
仿佛要把這里應(yīng)許給我們，并督促我們
盡早地回到自身。卻又充滿體諒。
幸好柵欄不會成為它們的拘束，
而是接近永恒的靜止。
而我也不再需要誰的幫助。
夜晚自由的黯光，一頭未曾負(fù)軛的、
純白的母牛，舔盡柵欄以外的草，
那里樹木按時候結(jié)果子，群葉不曾枯干。
羊角與壁畫
——獻(xiàn)給阿涅斯?瓦爾達(dá)和她的《臉龐，村莊》
許多農(nóng)民在羊群的幼年鋸掉它們的角，
為了避免頂撞的致命傷。腦袋光禿的羊群
沉默地啃草，似乎已被徹底馴服，又像
腦震蕩的后遺癥——沉默中不僅有溫順，
還有頑固的冷漠，驅(qū)使它們在汽車
疾馳的公路上，毫無顧忌地穿過，
仿佛從未見識過生命在迸裂的骨骼
和飛濺的血光之間流逝，從未意識到
一個關(guān)于生命的殘忍現(xiàn)實(shí)，一直圍繞在
它們身邊。它們的飼主一心追求
完美的豢養(yǎng)，無辜的羊群平安度過了童年，
卻對痛苦——世界的一個基本單位
一無所知，似乎它們只是物質(zhì)，而非生命。
在另一座莊園，我們發(fā)現(xiàn)長角的羊群
驕傲地望著我們，當(dāng)我們靠近，
它就平視著人的眼睛，或許
將來的它們也會這樣，看著屠宰場的工人
像貨物似的，從卡車?yán)镄断铝怂耐?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盡管沒能克服全部的無知，
它們至少也在記憶中擁有過愿望實(shí)現(xiàn)
與失落的感受，有的撞碎了羊角，有的
被刺穿眼球……那是富有激情和痛苦的日子
也是真實(shí)的日子。它們即將面臨的
也不過是讓一場角斗進(jìn)化為幻肢般的雙角
與虛無的對抗，而虛無的底色也很可能
是一個新的愿景。當(dāng)我們向這里的
領(lǐng)主問及，他為何留下了羊角。回答卻
簡潔得不可思議：“它們本該如此。”
就像我們即興地通過鏡頭捕捉
村莊里的行人，涂鴉似的，把這些放大的
人像，噴貼在一幢房子外的整面墻上。
酷似一個嚴(yán)肅的儀式，使樸素的生活維系著
崇高的感受，一種更為深刻的激情。
它并非為了銘記，只是為了不被遺忘，
只是為了在身體與世界的、隨意的關(guān)系中
真正獲得一個精神的契約。仿佛，
這不再是藝術(shù)家的工作，而是
人類向靈魂許諾已久的一場婚禮。
羊群在犄角的對抗里發(fā)現(xiàn)力量的作用
和無能的意義，這意味著，它們注定能夠
成為英雄，但永遠(yuǎn)不會是超人。
而在更普遍的經(jīng)驗(yàn)當(dāng)中，人們需要
一個特殊的姿態(tài)，才能在崇拜的情感中
變成英雄，就像壁畫的那些臉龐，
驕傲的目光永遠(yuǎn)落在村莊以外的地方。
父親，還是信徒
——獻(xiàn)給英格瑪?伯格曼和他的《處女泉》
喪女的父親將整個憤怒的身體壓在白樺上，
瘋狂地旋轉(zhuǎn)著，拽動樹根，仿佛他正把女兒
擁在懷里，共同邁出舞蹈般紛亂的步伐，
仿佛他正和敵人糾纏，近身地撕扯在一起。
他熬煮著砍下的白樺枝，用它們擦拭
身上的淚痕、汗?jié)n和污垢，讓他信仰的
神靈知曉，他的戰(zhàn)斗不是挑釁，而是復(fù)仇。
結(jié)束了這一切，他來到女兒逝去的河灘，
向天空展開雙臂——發(fā)誓在此新建
一座教堂，以此抵消留在這里的罪惡。
而她正是在前往教堂的途中遭遇了不幸，
誓言中的教堂是否會帶來新的悲劇，
或者，誓言本身是否就預(yù)兆著一種厄運(yùn)？
他們按照誡命中的樣子生活，絲毫
沒有察覺，那些信條已經(jīng)變成起著安慰作用
的謊言。面對夭折的女兒，作為父親，
他難以寬恕自己未盡的責(zé)任，為了
讓錯誤充滿不可抗的必然性，他不得不
說出建造教堂的誓言。意外的發(fā)生
似乎是因?yàn)樗麄儾粔蛑邑懀率?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至高的神靈變得冷漠。在信徒和父親
的身份之間，他優(yōu)先放棄了更艱難的職責(zé)。
他輕捧她凌亂的腦袋，原先她身體深陷
的地方，竟然涌現(xiàn)了清澈的泉水。
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驚訝，不是因?yàn)?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它的美麗，而是它的潔凈期許著
誠實(shí)的品質(zhì)，卻不存在于他們?nèi)魏稳松砩稀?img class="ProseMirror-separator" alt="" width="100%" height="auto" src=""/>
在它的反襯下，就連故事之外的我們
從不勇于直面生命的靈魂，也感到羞愧。
雞蛋里的幸存者
——獻(xiàn)給維拉?希蒂洛娃和她的《雛菊》
手電筒的強(qiáng)光照耀雞蛋深處的一切，在鐵絞籠子的
昏暗襯托之下，雞蛋是一只被粗魯掰開、
汁液豐饒的水果。受精卵的黑斑飽滿得發(fā)亮——
它黏在蛋液里，猶如在瘋狂咀嚼之后吐出的果籽。
它也會吐出細(xì)密的血管，在擴(kuò)散中找到肉體的胚胎，
瘋狂向下延伸的根系也是這樣艱難升起一株果樹。
纏繞的絲絡(luò)預(yù)兆了孵化，以及它會變成未來的食物。
人們偷吃無精雞蛋，讓斷裂的果樹嫁接更多甜蜜。
幸存的雞蛋不是因?yàn)閼z憫，而是它卑微的誕生演繹著
生命的反差，在昏暗的籠中詛咒了欲望。
【作者簡介】
冬千，2006年生于云南昆明。曾獲奔騰新銳獎（2025）、磨石書店詩歌獎新銳獎（2025）、零零國際詩歌獎華語獎（2023），作品見于《滇池》《人民文學(xué)》《詩刊》《山花》《作品》《山東文學(xué)》等。出版詩集《身如琉璃》。
來源：望他山
編輯：詹宇涵
審核：盧志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