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納,不完美的自己
杜彩萍
案頭,有一只冰裂紋的茶杯,是前些年從一位老陶匠那里得來的。
杯身上的釉色是淡淡的雨過天青,最引人注目的卻是杯身上那些細密的紋路,如同早春河面的冰將開未開時,被風勾勒出的萬千痕跡……
那紋,并非瑕疵,聽陶匠說,是胎土與釉彩在窯火中相互試探、掙扎,最后達成和解的印記。
每一次開窯,裂紋的走向都是天意,人力無從左右。
我原不懂,只覺得它不如光潔的新瓷那么討人心喜,只是感念老陶匠的厚意,偶爾將就的用著。
今夜沏茶,在燈下,竟看到茶煙裊裊順著裂紋游走,忽然覺出那破碎里,竟藏著一幅寒林瘦水、煙霞明滅的微縮山河來!
這使我想到中國書畫里的“病筆”。
少年時習字,最怕聽到祖父用朱筆圈出這些“病”處——枯澀的飛白,顫抖的頓挫,墨色不均的漲墨。
耳提面命,我總是被要求追求王羲之的“清風出袖,明月入懷”,那般完美無瑕。
直至后來反復讀帖,看到顏真卿《祭侄文稿》中那些墨跡濃淡不勻,興之所即的涂抹、那些因情感過度悲傷而幾近失控的敗筆,才驀然驚覺:正是這些“不完美”的心顫之筆,將千年前的肝腸寸斷,直接摁進了觀者波瀾起伏的血脈里……
這不再是技藝的展示,而是生命本身在紙上的傾訴與悲泣……
當代西方油畫,講究形色光影的圓滿,而我們東方美學包容萬象之處,或許正是應對了這“缺陷”的默許和包容。
正如禪語所言:“金屑雖貴,落眼成翳。”我們可能太過于追求的完美無瑕,有時反倒成了障目的金屑。
更深的啟示,或許來自對自然的觀照……
我和朋友曾于深秋走訪一座古園,只見靜寂的荷塘中盡是枯葉殘梗。在蕭瑟冷風中,友人嘆息“留得殘荷聽雨聲”是文人矯情的想象,我亦無語。
我們在此游玩良久,忽有雨至。避雨亭中,靜聽雨打枯荷,那聲音并非如書中所言清脆悅耳,反而是沉沉的悶響,帶一點暗啞,還有一點點滯澀~~混著梗莖在水中悄然而至斷裂的細音……
那一刻,我忽然聽懂了——那聲音里,既有盛開的明媚欣悅,也有花衰葉敗的坦然,更有對時序流轉無言自然的臣服……
它不似夏雨,急打新荷般奔放熱烈,卻有了生命柔中帶剛的厚度與回響……
在我心中,這寂靜殘缺的敗葉荷梗,竟比六月天滿塘的亭亭玉立,紅紫粉白……更接近于生命的本相。
天地不言,卻以四時的生發榮枯告訴我們:圓滿是片刻的歡愉,而殘缺,才是時間久長的本色。
由此反觀自身,我這具皮囊,這縷神魂,又何嘗不是一件布滿“冰裂”的陶器?
性格里的幽暗皺褶,能力上的捉襟見肘,情感上無法熨帖的毛邊,命運里無從預測的窯變……
終其一生,我似乎都在用社會的規尺、他人目光、來衡量自己內心那個嚴苛的“理想之我”,不斷地打磨這些紋路,恨不得將自己重置于熊熊窯火中,把自已煅造成理想中那個光潔如新、完美無瑕的自己。可這,怎么會?或許,這就是一種根源性的痛苦。
從書中,讀到古希臘德爾斐神廟上鐫刻的“認識你自己”時,才意識到其深意,或許不僅在于發現優點,更在于坦然辨認并接納那些與生俱來、無法剝離的“裂痕”。
夜深,茶已溫涼。
我摩挲著杯身的裂紋,它溫潤的起伏,已與掌紋悄然相合。
忽地了悟,所謂“接納”,并非消極的妥協,而是一種莊嚴的“認領”。就像認領一段獨特的命運,認領這具帶有所有偏差與局限的軀體,認領這顆會迷茫、會畏懼、也會在黑暗中自己生出微光來的內心。
在時光的不斷向前里,它不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個起點。當你不再內耗,與自己身上的“不完美”為敵,那內在的烽火方能漸次平息,那被戰事耗盡的能量,才能重新匯聚,去滋養生命真正想綻放的那部分。
窗外的月色,正靜靜地流進來,覆在杯上,也覆在手上。光與影在裂紋處交錯,生出明暗的韻律。
原來,真正的完整,并非毫無缺憾,而是將所有的缺憾,都看作生命版圖上不可或缺的山川紋理。
當你終于能像欣賞一件冰裂紋陶器那樣,欣賞自己生命獨特之處,那一刻,萬籟俱寂,你與自己,達成了最深刻的和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