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蘇軾
序: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云。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此心安處是吾鄉”,這一句溫潤而堅定的詞句,穿越千年風雨,成為中國人安放心靈的精神圖騰。它道盡了漂泊者對歸屬的終極體悟,也詮釋了逆境中從容自洽的人生智慧。這句詞出自蘇軾的這首《定風波》,并非蘇軾憑空杜撰的感慨,而是源于一段動人的際遇與真摯的對話。要讀懂這句詞的重量,需回溯其創作的來龍去脈,厘清時間、人物的關聯,再深入剖析詞句背后的情感流轉與精神內核,方能領會其跨越時空的魅力。
一、詞句溯源:一段際遇中的心靈共鳴
從出處來看,“此心安處是吾鄉”出自蘇軾的豪放詞《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與蘇軾諸多因自我境遇感懷而作的詞不同,這首詞的創作契機頗具故事性,詞前小序清晰記載:“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云。” 這段小序完整還原了詞句的起源——它最初是王定國的侍人柔奴(又名寓娘、點酥娘)的應答,卻精準擊中了蘇軾的內心,促使他以此為靈感創作了這首詞。
這首詞創作于北宋元祐元年(1086年)。此時距離蘇軾遭遇“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已過去四年,他剛被召回汴京任職,結束了一段艱難的貶謫生涯。而這段故事的核心背景,是蘇軾的老友王定國因受“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嶺外賓州(今廣西賓陽)五年后北歸。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詩作被政敵曲解為“謗訕朝廷”,身陷囹圄,王定國因與蘇軾交厚、詩詞唱和頻繁,受到嚴重牽連,被流放到偏遠的嶺南地區。五年間,王定國歷經磨難,一子死于貶所,一子死于家中,自己也險些病亡,直至元祐元年才得以北歸,與蘇軾重逢。正是這場跨越五年的貶謫與重逢,催生了“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千古名句。
提及創作相關的人物,核心有三位:蘇軾、王定國與柔奴。蘇軾與王定國自幼相識,交情深厚,蘇軾現存書信中,寫給王定國的就有41封之多。蘇軾任徐州太守時,曾與王定國同游泗水、登魋山,吹笛飲酒、乘月而歸,甚至感嘆“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王定國受蘇軾牽連被貶,蘇軾始終心懷愧疚,甚至不敢輕易致信,直至王定國北歸寄來貶謫期間的詩作,其詩風清平豐融、不怨不尤,才讓蘇軾放下心來。而柔奴作為王定國的侍人,在王定國被貶時,諸多妻妾紛紛離去,唯有她不離不棄,相伴五年。正是她面對蘇軾詢問時“此心安處,便是吾鄉”的從容應答,讓蘇軾深受觸動,寫下了這首詞。三人的際遇與情感交織,讓這句詞既有個人情誼的溫度,更有精神境界的高度。
二、全詩解讀:從贊美到哲思的情感升華
《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全詩篇幅凝練,情感層層遞進,從對王定國與柔奴的贊美,逐步升華為“心安即吾鄉”的人生哲思,“此心安處是吾鄉”便是全詞的點睛之筆。
詞的開篇,蘇軾便以飽含贊嘆的筆調描繪眼前景象:“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琢玉郎”形容王定國姿容俊朗、氣質溫潤,即便歷經五年貶謫之苦,依然神采奕奕;“點酥娘”則是對柔奴的親昵稱呼,夸贊她肌膚細膩、容貌秀麗。蘇軾開篇便點出二人的出眾,暗含著對他們歷經磨難卻依然從容的敬佩。緊接著,“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進一步渲染柔奴的不凡——眾人都說她的歌聲清脆動人,歌聲響起時,仿佛有清風拂面,連炎熱的嶺南之地都變得清涼。這里的“炎海變清涼”,不僅是對歌聲感染力的夸張描寫,更暗喻柔奴的從容心態能消解貶謫之地的艱苦,為困頓的境遇帶來慰藉。
詞的下闋,情感進一步深化:“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王定國與柔奴從萬里之外的嶺南歸來,柔奴的容顏卻比以往更加年輕,微笑時還帶著嶺南梅花的清香。“顏愈少”并非單純的容貌描寫,而是對她心境從容的側面烘托——內心安寧之人,即便歷經風霜,也能保持生命的活力;“嶺梅香”則象征著二人在貶謫期間堅守本心、不隨波逐流的品格,梅花傲雪凌霜的特質,恰是他們精神境界的寫照。最后,蘇軾以問答收尾:“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的詢問,既是對老友遭遇的關切,也暗含著對嶺南艱苦環境的預設;而柔奴的應答,簡潔而堅定,將全詞的情感推向高潮,從對個人際遇的感慨,升華為對人生歸屬的哲學思考。
三、后人評價:跨越時空的精神共鳴
“此心安處是吾鄉”及《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全詞,自問世以來便備受歷代文人推崇,諸多評價精準道出了其藝術價值與精神內核。清代詞學家劉熙載在《藝概·詞概》中評價蘇軾詞“空靈蘊藉”,這一特質在這首詞中體現得淋漓盡致。詞以一段真實的對話為切入點,沒有刻意雕琢的華麗辭藻,卻以樸素的語言承載著深厚的情感與哲思,“此心安處是吾鄉”一句更是以極簡的文字,道出了中國人對心靈歸屬的終極追求,余味無窮。
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強調詩詞“能寫真景物、真感情”,這首詞正是典型代表。它真實還原了蘇軾與王定國、柔奴的重逢場景,記錄了柔奴“此心安處是吾鄉”的真摯應答,更融入了蘇軾自身歷經貶謫后的人生體悟。王國維曾盛贊蘇軾詞“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詞論也”,這首詞便突破了傳統贈別詞的局限——不再局限于個人情誼的抒發,而是將個人際遇與人生哲思相結合,提升了詞的文化境界與精神高度。
后世文人對這句詞的喜愛,更源于對其精神內涵的共鳴。明代文學家楊慎在《草堂詩余》中點評此詞“語淺意深,信手拈來,而余味無窮”,精準點出了其語言特質與思想深度。諸多文人在漂泊失意時,都會借這句詞慰藉心靈,將其視為安放自我的精神坐標,足見其跨越時空的影響力。
四、現代啟發與文化價值:心安為歸的永恒智慧
在當代社會,“此心安處是吾鄉”依然具有強大的現實意義,為現代人的生活提供了寶貴的精神指引。當下,越來越多的人背井離鄉求學、工作,在快節奏、高壓力的生活中,常常陷入“漂泊感”與“焦慮感”的困境——為房價、職場競爭、人際關系等煩惱,始終找不到歸屬感。而“此心安處是吾鄉”恰恰給出了破解之道:歸屬感并非源于外在的物質條件,而是源于內心的安寧與自洽。
對現代人而言,這句詞的啟發體現在多個方面。在職場中,面對內卷與挫折時,不必過度執著于“成功的標配”,而是要在努力的同時保持內心的平和,找到工作的價值與意義,讓心靈有“安放之處”;在生活中,面對異地漂泊、生活變動等境遇時,不必抱怨環境的艱苦,而是要主動調整心態,在陌生的環境中尋找溫暖與熱愛,正如柔奴在嶺南的堅守那樣,以心安消解漂泊之苦;在人際關系中,不必強求所有人的理解與認可,而是要堅守本心,保持內心的澄澈與堅定,讓心靈的安寧成為對抗外界紛擾的力量。
從文化價值來看,“此心安處是吾鄉”早已超越了詩詞本身,成為中華民族精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凝聚了中國人對“歸屬”的獨特認知——真正的故鄉,不在于地理意義上的籍貫,而在于心靈的安頓之地。這種認知,塑造了中國人在逆境中從容不迫、隨遇而安的精神特質,也成為中華文化應對苦難、傳承不息的重要精神密碼。同時,這句詞也為當代文化提供了滋養,在文學創作、影視改編、心靈療愈等領域被廣泛引用與詮釋,持續為人們提供精神慰藉。
此外,全詞通過對柔奴不離不棄、從容豁達品格的贊美,還傳遞了“堅守”與“溫情”的文化內涵。在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這種對真情的堅守、對困境的從容,依然是值得推崇的價值觀,為人們的精神世界注入了溫暖與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