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過后,豫西的風便添了幾分凜冽,白日里曬著太陽還覺不出什么,待到黃昏,風卷著街旁的落葉打轉,才驚覺冬天是真的來了。我總盼著一場雪,盼著雪花落滿澠池的溝壑與塬坡,把那些枯黃的、蕭瑟的景致,都裹進一片潔白里。
記憶里的雪,總與老家的土坯房連在一起。那時候爺爺還在,每到下雪天,他便會早早起來掃雪,竹掃帚劃過院壩的聲音,混著屋檐滴落的雪水響,是冬日里最鮮活的晨曲。我縮在暖烘烘的被窩里,聽著外面的動靜,鼻尖卻已經嗅到了廚房飄來的紅薯粥香。等我磨磨蹭蹭穿好衣裳跑出去,院壩里已經掃出了一條干凈的小道,爺爺正站在香椿樹下,伸手去夠枝椏上掛著的冰凌,見我出來,便笑著扔過來一根:“嘗嘗,甜哩。”冰凌含在嘴里,涼絲絲的,卻奇異地帶著點草木的清香,那味道,是獨屬于童年雪天的甜。
雪落得大些時,村口的老槐樹便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樹枝被雪壓得低垂,枝頭掛著蓬松的雪團,像一朵朵碩大的棉花。我們踩著沒過腳踝的雪,在樹下追逐打鬧,有人搖著樹干,雪團便簌簌落下,砸在頭頂、肩頭,惹得一陣驚呼。膽大的男孩子會爬上樹,把積攢的雪推下來,引得樹下的人笑著四散躲避。女孩子們則蹲在墻角,用雪捏成小兔子、小刺猬,或者團成圓圓的雪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生怕化了去。雪地里的腳印雜亂交錯,像一幅天真的畫,畫里的我們,臉頰凍得通紅,卻笑得比陽光還要燦爛。
待到雪霽初晴,天地間便成了一幅素凈的水墨畫。遠處的韶山覆著皚皚白雪,連綿起伏的輪廓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像沉睡的巨獸。村外的麥田里,雪層厚厚地鋪著,老農們站在地頭,捻著胡須笑:“瑞雪兆豐年啊。”田埂上的枯草露出一點枯黃的尖,卻被雪襯得格外醒目。屋檐上的冰凌開始融化,水滴順著冰凌的尖端落下,砸在石階上,暈開小小的水痕。麻雀落在院壩的柵欄上,抖落一身的雪,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議論這雪后的新鮮景致。
長大后離開老家,在城里度過的雪天,總少了些滋味。城市里的雪落下來,很快就被車流碾成了臟水,或者被環衛工人掃進路邊的角落,難得有一片完整的潔白。偶爾遇上一場大雪,站在陽臺上望去,高樓林立間,雪像一層薄薄的糖霜,覆蓋了屋頂與街道,卻遮不住城市的喧囂。我會想起老家的雪,想起院壩里的香椿樹,想起爺爺的竹掃帚,想起雪地里那些清脆的笑聲。那些記憶,像被雪封存的酒,越陳越香,每次想起,心頭便泛起一陣暖。
去年冬天,我回到老家,恰逢一場大雪。車開進村子時,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雪花,像無數只白色的蝴蝶,在天地間飛舞。村口的老槐樹依舊挺立,只是枝干更顯滄桑,樹下再也沒有追逐打鬧的孩子,只有幾只雞在雪地里踱步,啄食著散落的谷粒。爺爺的竹掃帚掛在屋檐下,已經積了一層灰,香椿樹依舊在,卻再也沒有人伸手去夠枝椏上的冰凌。我走進空蕩蕩的院壩,腳下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抬頭望去,土坯房的屋頂覆著厚厚的雪,像一床溫暖的棉被,只是屋里,再也沒有了紅薯粥的香氣。
我蹲下身,捧起一捧雪,雪落在掌心,冰涼刺骨,卻又瞬間融化成水,從指縫間溜走。就像那些逝去的時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童年,那些已經離開的人,都化作了這雪花,落在記憶的深處,輕輕一碰,便濕了眼眶。雪還在落,落在我的肩頭,落在老槐樹的枝頭,落在遠處的麥田里,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我站在雪地里,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忽然明白,雪花飛舞處,不僅是冬日的景致,更是鄉愁的歸宿,是記憶的棲息地。那些被雪覆蓋的過往,從未真正消失,它們只是化作了雪,年年歲歲,落在故鄉的土地上,落在我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如今的我,依舊盼著雪。盼著雪花落滿澠池的山山水水,盼著在雪地里,能再次遇見童年的自己,遇見那個站在香椿樹下,笑著扔出冰凌的老人。雪花飛舞處,有故鄉的模樣,有歲月的溫度,有那些藏在時光褶皺里的,再也回不去的美好。而我知道,只要心里裝著這些美好,無論走多遠,無論過多久,故鄉的雪,總會落在心頭,溫暖著每一個寒冷的冬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