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向與日同新之處

打開人生的駕駛座,便知曉再也無法退出這趟旅程。引擎低鳴,是心跳永恒的節拍;前方展開的柏油路面,是我們無法二度涉足的、名為“時間”的絕版地圖。那倒車檔,冰冷地立在手邊,永遠只是一個觸不可及的符號,一個溫柔的嘲弄,提醒你:此路唯一,后視鏡里的每一幀,都已釘入歷史的畫框。能做的,只是將油門沉沉踩下,雙手緊握方向盤,目光如炬,投向那尚未定形的、水汽氤氳的前方。于是,風景,便開始一路刷新。

倒車檔的“擺設”感,最是錐心。它是一種關于“如果”與“重來”的集體鄉愁。多少深夜,思緒會像不受控的手指,反復摩挲那個不存在的檔位。我們后悔說錯的一句話,遺憾選錯的一條路,懷念錯過的一個人,幻想回到某個節點,“假如當初……”這幻想的毒,甜美而消耗。然而,無論內心如何倒帶、復盤、彩排,生活的影像卻只會一格格向前。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試圖以記憶召回逝去的時光,但就連那卷帙浩繁的書寫本身,也成了向前奔流的新時光。我們唯一能帶回的“過去”,不是它的實體,而是被此刻的目光重新鍛打過的經驗與領悟。承認倒車檔的虛設,是成人禮上最艱難也最必需的一課,它迫使我們與沉溺告別,將所有力量,灌注于腳下的踏板與前方的道路。
于是,油門的重量,便承載了全部生命的動能。“在你腳下”,意味著啟動與馳騁的權力,全在于你。你可以猶豫,可以緩行,甚至可以短暫停靠,但終究,前進是唯一的宿命。這前進,未必是世俗意義上的狂奔疾馳,而是一種內在的、不可逆的“成為”之流。陶淵明“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便是將目光從徒勞的“諫”轉向積極的“追”,腳下的油門,便在“歸去來兮”的覺醒中輕輕踩下,駛向田園,駛向本心。每一次呼吸,每一個選擇,每一次微小的堅持或放棄,都是對這油門的或深或淺的觸碰,累積成我們獨一無二的生命里程。

方向盤在手,是自由,更是全部責任。它意味著你并非隨波逐流的乘客,道路的曲折與方向,需要你親自抉擇。外界有風雨,有路障,有指示牌,也有岔路口,但最終轉動方向盤的,是你自己。這操控感,賦予人生以創造的尊嚴。眼睛請盯前方,是這場旅程最智慧的法則。前方,是尚未開封的禮物,是所有可能與希望駐扎的營地。唯有凝視前方,你才能靈敏地捕捉彎道的提示,才能發現意想不到的風景,才能讓撲面而來的每一刻都充滿嶄新的張力。若目光總流連于后視鏡,那撲面而來的現實,便會因你的分神而變得險象環生,甚至索然無味。

于是,當油門被勇氣驅動,方向盤被清醒把握,目光被前方牢牢吸引,那“一路刷新”的風景,便成了最豐厚的報償。這風景,不僅是窗外變換的山水、城鎮與人煙,更是內心不斷更迭的版圖:你見識的拓寬,智慧的沉淀,情感的豐盈,心境的豁然。每一程,你都在離開一個舊的自己,迎向一個新的自己。蘇子泛舟赤壁,慨嘆“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那前行的江水與不變的明月,恰如人生單行道上,那不斷刷新的風景與永恒刷新的觀景之人。

人生這輛單行車,轟鳴向前。莫再徒勞回首,試圖掛入那虛無的倒檔。請深深踩下你的油門,堅定地把穩你的方向,將你全部的注意力,如聚光燈般投向那正在生成的前方。道路也許會崎嶇,天氣或許無常,但只要你向前看,并向前行,生命的景觀,就一定會以你無法預料的方式,次第展開,常看常新,直至終點。那終點本身,也不過是另一片無法言說的、嶄新風景的寂靜序章。

